熬了十七八个小时，傅鹤立的身体已经十分疲惫了。她的大脑胀痛而昏沉。
　　可是，在门口有响动的刹那，她几乎是本能反应一样冲了过去。
　　“医生，我妈妈怎样了？”她的声音竟然变得如此嘶哑而陌生。
　　“病人暂时恢复了生命体征，可以转入ICU了，但由于大量失血和多处器官衰竭，病人仍然没有脱离生命危险。”
　　“真的吗？”傅鹤立喜出望外。
　　虽然这不是最好的消息，但是意味着一切仍有希望。
　　医生看着傅鹤立喜悦的神色，欲言又止。
　　李卓群意有所感，走上前来，“大夫，借一步说话。”
　　傅鹤立不明所以，心想或许是还有什么要事交代？她转过身，激动地抓住李映铮的衣袖，“太好了！李映铮！太好了........”
　　眼泪又似tຊ珠滚落，她这次赶忙伸手去擦。
　　李映铮眼底也闪着雀跃的光。他跟着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他们本想去看看樊圣薇，但医院说目前还不能探望。
　　后面一起把手续办通之后，李卓群把俩小孩送回家，他自己还有事情处理。
　　“可怕的精力........”傅鹤立在心里嘀咕。
　　经过这一次，她对李卓群的印象大幅度扭转，带上她不自觉的崇拜和信赖。
　　疲惫到极点的两个人，到家后洗了澡几乎是倒头就睡。
　　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
　　刚醒，傅鹤立就跑去敲李映铮的房间门，抓着他一起吃过早饭就往医院赶。
　　樊圣薇还没醒过来。
　　隔着安装上透明玻璃的房门，傅鹤立看到妈妈躺在病床上一动也不动，周围吊着很多输液瓶。
　　她感受到一种无助。
　　来自妈妈的。
　　她看不清她的脸，因为被呼吸机挡住了。她却平白能读出：痛苦、苍白。
　　她抓住在走廊的医生，问她妈妈何时会醒？
　　医生说不确定。
　　又问多久可以出院？
　　医生说，就算是恢复得好的病人，也许也要好几个月。
　　可能来年春天树木抽芽的时候，也可能来年夏天枝繁叶茂之时。
　　后来，傅鹤立每天都来看樊圣薇。上学日后，就在下晚自习时来。后来樊圣薇的各项体征都趋于稳定了。终于开放了探视。
　　可樊圣薇却迟迟不醒。
　　每次问起医生、护士，或者李卓群，他们都只是告诉她：“再等等就好了。”
　　起初，傅鹤立会拉着樊圣薇的手跟她讲最近发生的事。
　　后来，傅鹤立也会给她擦身体。妈妈从来没有这样安静过。
　　傅鹤立等啊等，等啊等。樊圣薇却像是失去了意识一样，安静到除了呼吸，她感受不到她任何的生命活动。
　　直到那天中午，她从医院厕所回来后无意中听到了医生和护士的对话。
　　“主任，您说这位病人还有醒过来的可能吗？”
　　“这些都很难说的。她好几次急性休克，缺氧导致了不可逆转的脑损伤。这种中枢神经系统致残醒来痊愈的概率很低。”
　　卫生间里传来没拧紧的水龙头里水滴坠落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傅鹤立耳边。
　　..............
　　周六晚上临近饭点，傅鹤立和李映铮坐到餐桌前。当大门开锁的声音再次响起，李卓群应声而入，王妈把厨房里最后一道菜摆上餐桌。
　　他照常问了一下近期两人的功课。叫李映铮继续保持，然后大大夸赞了一番进步了的傅鹤立。问她想要什么礼物。
　　傅鹤立放下碗筷。说想问他一个问题。
　　她神色平静，举止随意。
　　李映铮意有所感看着他。李卓群的笑容僵在脸上，似有预感。
　　“小傅啊，这么好的机会，不要点东西吗？只求一个答案会不会太浪费了？”他端着笑容劝解她。
　　“不，叔叔，这个答案比那些身外物重要多了。”她目光坚定道。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自己做出的承诺此刻便要兑现。
　　看对方的反应，也是有备而来。她也不小了。有些事情，她确实有权利知道。
　　李卓群终于点了点头。道：“你问吧。”
　　傅鹤立看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叔叔，我的妈妈是不是因为羊水栓塞导致脑损伤醒不了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被压得很平静，只有她知道，这是一种应对危机时剥离自身情感以获得上帝视角来冷静处理问题的“病”。
　　她必须跳脱出来，才不会发疯。
　　李卓群眉头紧锁。
　　他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放下杯子。他的目光中闪烁着忍痛的水光一片，半晌，道：“确实是脑损伤，但是，她会醒的。”
　　她会醒的。
　　他这样相信着。
　　他每天都去跟她说话，就像从前那样。不过以前他说的更多是些日常的、甜蜜的、亲昵的话。
　　如今亲密依旧，但他却开始跟她讲他的痛苦。
　　那些从前被传统中年男人闭口不谈的、视作禁忌的“脆弱的一面”，被他全部倾倒给这位不会开口说话的听众。
　　他也会仔细地帮她擦拭，更换衣物，清理排泄。
　　他耐心得就像对待一件价值连城的珍宝一样。
　　医院里所有人都说他是一位好“丈夫”。可是他听到这两个字时，心底竟然隐隐发笑。
　　他也觉得讽刺。到头来才发现樊圣薇对自己这么重要。
　　“这个概率有多少？”傅鹤立又问。
　　“不知道。”李卓群如实回答。
　　这种东西，连医生都说不准。
　　“意思是，我妈现在成植物人了？”她几乎已经有了结论，可是还是不愿意相信那个结果。
　　“按照世俗的说法，是这个意思。”李卓群又饮尽了一杯，回答。
　　傅鹤立站起身，道：“谢谢叔叔的解答。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
　　胃口这种东西全然消失了。
　　她快步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开什么玩笑，那个鲜活的、嬉笑怒骂的、总是充满干劲的樊圣薇，居然以后就只能悄寂无声地躺在病床上？
　　这一切，一定只是一场噩梦。只要她快点醒过来，就还能看到涂完口红后问自己好不好看的妈妈。
　　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一家人在生死线上的医院度过了元旦，如今一月份又快过去了。还有十来天就新年了。
　　樊圣薇还是那样子，安静得出奇，也有耐心得出奇。
　　无论傅鹤立违心地跟她说自己考砸了，或是没写作业被老师逮到了，亦或者是自己后来又带着李映铮翻墙。
　　樊圣薇都不做任何反应。
　　她原谅她的一切。
　　傅鹤立说完，看到樊圣薇紧闭的双眼，忍不住握紧妈妈的手，又埋到她的怀里闷声抽泣。
　　李卓群坚持要积极治疗，如果樊圣薇一直在三院ICU治病，一年可能需要花费至少两百万。
　　对傅鹤立来说，这根本就是一个天文数字。要不是李卓群，傅鹤立连送妈妈去治疗中心只维持基本照护的费用都掏不出来。
　　如今没了樊圣薇的收入来源，傅鹤立的生活费全仰仗李卓群。彼时对方给了她一张银行卡，让她需要买任何东西刷卡就行。
　　一张轻飘飘的银行卡，在她手里竟有千斤重。她既感激对方，又觉得羞耻。
　　所以她从不敢乱花钱，除了必要所需，一律不买。最新的漫画书、看到好看的发誓、软绵绵的玩偶......那些以前自己想要还会买点的东西，现在反而通通不敢了。
　　她买了一个本子，里面严谨地记录下自己的每一笔花销，她准备以后是要还的。
　　放假后，李映铮常常与她在一起。像是不放心一样，目光比以往黏得更紧。
　　怕她在家里憋出病来，李映铮会拖着她上街。漫无目的地逛。
　　她还是会左瞧瞧右看看，像是对什么都新奇。但是，几乎每一样东西，她拿起来看过后都会放回原地。
　　而李映铮，会把她放回原处的东西重新放进购物车，最后全部一起买单打包到她房间。
　　这天下午，他们一起买过年货后就回家了。傅鹤立提议说要把家里布置一番，这样看起来才有新年的氛围。
　　李映铮却说，这么多年家里几乎从不布置。
　　傅鹤立哑然，过了一会儿才笑道：“我们家从前好歹还会贴个福到。”
　　其实两家人都没什么过年的仪式感，但今年，他们发自内心祈求可以除旧迎新，送往迎来。
　　李映铮坐在梯子上，给大门口挂上俩大红灯笼。傅鹤立给他扶着梯子，生怕把他摔了。
　　李映铮倒是一点都不紧张，他带着那条在苏城收到的的红色围巾，腰背很放松，虽然手上系挂的动作不娴熟，却也不显得笨拙。
　　挂完灯笼，他几乎是一跨腿，三两下就从梯子上下来了。
　　倒是吓得傅鹤立惊呼出声：“李映铮你小心点！”
　　后来他们又一起贴了对联。字是公园里找了一位用水蘸毛笔在地砖上写书法的大爷题的。
　　上午他们路过公园时，忍不住停下来看呆了。这位自恋的大爷笑嘻嘻提议：“两位年轻人，要不要我给你们写一副对联啊？”
　　傅鹤立马上问道：“免费的吗？”
　　大爷说：“一分不收。”
　　傅鹤立立刻取出两幅对联纸和笔墨。
　　大爷又问：“你们想写什么？”
　　傅鹤立几乎是不假思索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大爷摸了摸下巴：“这句吗？听起来不太像春联啊。”
　　李映铮看着傅鹤立的侧脸，道：“但很适合我们家。”
　　大爷又是呵呵一笑，挥笔留下墨宝。
　　傅鹤立拿出对联，郑重其事地贴在大门两边。
　　李映铮看了看大门，又看了看两边的对联，道：“门果然还是建得太大了。害两幅对联隔得这样远。”
　　“这便是千里共婵娟吧。”傅鹤立说。
　　彼时他们并不知道千里到底是哪里去往哪里，也不知道哪怕是万里，只要是生离仍有山海相逢的一天。但死别呢？死别是多少里？又要走过多少年才会重逢？t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