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眼前导演突如其来的质问,一般人肯定会心里一惊,脖子后面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但夏者毕竟经过完备的训练,也有丰富的经验,他丝毫没有慌乱,摆出一副老老实实回答问题的表情,说:“我叫夏者,是来自中国的赛克托新移民——
我来这里,是为了过上有尊严的生活。”夏者说着,眼神中流露出坚定和向往的神色。
导演用他一蓝一白两只义眼盯着夏者,他的义眼能帮助他更高效地计算和框选出最好的摄像角度,比起原生的眼睛,它们传递感情的效果并没有那么好。虽然对于导演来说,这并非一定是个坏处,让别人猜不透自己在想什么也算得上是一种乐趣。夏者毫不退缩地回看着导演,但眼神中没有带任何防御的色彩,只是静静地微笑着等待导演的下一步指令。
导演最终什么也没说,伸出右手食指在空气里快速地绕了两个小圈,新闻台摄制组的人们马上开始收拾东西。监制终于吃完了他今天的第三根火鸡腿,拍了拍油腻腻的手,把口罩戴回嘴上,说:“回城!”
一队人向房车外走去,悬浮摄像机也跟了出去。一名工作人员上前来,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透明扎口带,举到夏者面前。夏者接了过来,看见袋子里装着两片灰色的椭圆形药丸,药丸的中央阴刻了一个不大不小的Q字符。
“这是?”夏者询问道。工作人员用冷冰冰的语气说:“辐护Q盾。”
是特效药!夏者惊讶地看着工作人员,说:“为什么给我这个?是因为……因为我表现比较出色吗?”
工作人员厌恶地看了一眼夏者,撂下一句“每个参演的人都有的”,然后便头也不回地往摄制组的方向追去了。
这一晚,夏者躺在硬邦邦的铁板床上,眼睛盯着漆皮剥落、房角生锈的天花板,久久不能入睡。他的心中喜忧参半,忧自不必说——他并没有被新闻台的人看中。他如一只孔雀般尽力地表现自己,把“忠诚”和“敬业”写在脸上,但除却被拉去拍了一个单人短片之外,所获得的待遇和其他满脸不情愿的外城“演员”并没有什么差别。他想通过拍摄宣传片被新闻台的人看中,进入赛克塔拉城的这条路算是被堵死了。
但夏者心中却不只有忧,他手里紧紧握着那两颗辐护Q盾,觉得自己握住了上帝的神迹。他来赛克托的目的就在其中,他需要悉心寻找的秘密、能拯救全人类的钥匙就在这一枚小小的药片里,就在他的手中。这让他不由得感觉到一种肾上腺素急剧分泌的兴奋,即使眼前的情形并不容乐观。
这枚药片他有所耳闻——他并非是第一个进入赛克托国的间谍,母国的盟国曾经派出过一名假扮成教授的特工,她在做讲座的间隙成功地潜入了一名赛克托国外交官的房间,盗取了一枚辐护Q盾带回国,进行拆解研究。在经过分析之后,盟国的所有科学家得出了一致的结论——量子矿的大多数原料并不难找,广泛地存在于各种生活垃圾和日用金属之中。经过研究辐护Q盾,要如何将其它元素与量子矿配比才能使其容易被吸收且不伤害人体也已经真相大白,但最核心的那一步却无法被参透——通过怎样的方法才能在实验室中将这些元素合成为量子矿,这个秘密,除了量子公司之外,还真没有人知道。
要参透这个秘密,要么得获取未经过改造的原形态量子矿本身并加以研究,要么就得找到如何合成量子矿的方法指南。进入戒备森严的量子公司窃取原形态量子矿肯定需要大量的人手,这对于夏者来说显然是不现实的。所以,形单影只的他唯一的选择便是找到如何合成量子矿的指南文件。这个信息很可能只存在于量子公司的内部机密网络里,如果连赛克塔拉城都进不去,连织女网都连不上,还谈何寻找?
夏者一夜无眠。第二天一早,阴沉沉的天才刚刚透了一丝亮光,广播里便响起了逼迫人不得不起床的刺耳的高频嗡鸣。这个嗡鸣会在每个宿舍里定时于六点半响起,并且在每一个人的身体重量都离开感应床板后自动停止。所以,即使有对声音不敏感的人想要睡个懒觉,也一定会被工友毫不留情地拎起来。
夏者到粥棚去吃早饭,早餐是他拿昨天的工时换来的一点稀粥,塑料碗里是泡得有些粉了的人造大米和一枚人造溏心蛋。他撒上一点胡椒和盐,把蛋在碗里铲碎,搅合搅合,将一枚辐护Q盾放在嘴里,和着稀粥吞了下去。
夏者感受着那一枚小小的药片划过食道掉进胃里,好似一个散发着圣光的小太阳。他不由得露出一丝笑容,这引得拿着一个人造汉堡在他面前坐下的男人也露出笑容。夏者见上次和自己说话的男人特意在对面坐下,便冲他友好地点了点头。男人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汉堡,边嚼边说:“我说得没错吧,我就说你会被选上。怎样,吃了很多好吃的吧?”
“你怎么没告诉我最重要的报酬?”
“什么最重要的报酬?”
“辐护Q盾啊。”夏者道,“给了两颗呢。”
男人闻言哈哈大笑:“那有什么用重要的?只不过稍微延缓一点你的死期,让你可以多捡两天垃圾罢了。”
“那不是我们所有人都在做的事情吗?”夏者环顾四周,看着一众坐在垃圾堆里吃着简陋的食物,面无表情的人们,“多活两天,无论生活有多辛苦。”
男人闻言,突然停下了吃汉堡的动作,怔怔地看着桌面,眼里不知道是什么情绪。
夏者在心中轻叹了一口气,手往男人那边伸了一下,悄悄地把另一枚辐护Q盾放进了他的汉堡里:“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夏者端着吃完了的空碗,准备回到宿舍去洗把脸并拿上长钳和塑料袋,开始今天的工作。他穿着藤鞋的脚淌过没到脚跟的垃圾,看见远处有一队鞭笞者恰好停下来,用手中的带刺藤条狠狠抽打自己的后背,其中几人发出凄厉的惨叫,大多数人却已然麻木地一声不吭。他们背后的天空灰暗而压抑,乌云好似一只只厉鬼般盘旋在他们上空,风声偶尔带来不祥的凄叫。夏者想起了女儿,她生前最害怕乌云,只要阴天就会哭着说“妈妈再也不会回来了”。前妻离开他们的那天是个阴天,女儿当时虽然才三岁,但创伤记忆不会因为她还年幼便饶过她。
那个早慧而敏感的小姑娘,跟着自己八年,却没有过过什么好日子就匆匆离开了。夏者用手狠狠地掐着自己的大腿,却也无法使心中剧烈涌上来的酸楚消退分毫。
夏者回到宿舍里,却意外发现今天屋里只有他一个人,别的床位都是空的,没有一个人回来拿他们的用具。难道是自己吃饭太快了?夏者正觉得莫名其妙,突然,他的脑后被针刺似地一疼。还未待他做出任何反应,就完全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夏者还以为自己已经死了,还来到了某种铝合金天堂。
他在一个小房间醒tຊ来,四周是闪着寒光的银色铝合金墙壁,了无生气却晃得人眼花。随着意识逐渐恢复,夏者的双耳接收到了一种奇怪的哔啵声。夏者使劲睁眼闭眼好几次,让模糊的视线聚起焦来,这才看清眼前有一面被灰色百叶帘半掩住的窗户。从帘子的缝隙看出去,外面和屋里一样也是一片铝合金的天堂。只不过影影绰绰地能看见好像有人坐在铝合金桌椅前,正在专注地做着什么。
“审核对象,夏,者,已苏醒。请他的荐举人和审核负责人,立即到审核室C报道。”一个声线甜美但语气淡漠的女声响起,夏者被吓了一跳。他想要起身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身在何方,却发现双腿和胳膊都使不上力,双手只能无力地垂在身侧,浑身虚软地瘫在一把铝合金椅子里。奇怪的是,他的脑袋却很清楚,也没觉得不能移动身体让他有多么焦虑或不适。
一声咔嗒声响起,门开了。夏者有些紧张地看去,只见门口走进来了一个留着小胡子的陌生人。她穿着灰蓝色衬衫和皮质紧身长裤,胸口打着黑色皮质蝴蝶结。那人看见他,不动声色地到他面前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待她让出门口,夏者才看见,后面一个进来的人竟然是昨天下午的那名导演。
“年轻人,我们又见面了。”导演倒是很和蔼地笑了,“你一定有很多疑问吧。”
“是……你。是的,我确实有很多疑问。”夏者的心狂跳了起来,他几乎要站起来欢呼——以他的敏锐程度,从导演的表现和刚才的播报女声里,夏者不难得出自己应该是已经成功打入了赛克塔拉城的结论。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要将他弄晕了带来,难道还有不想来赛克塔拉城的外城人?
“这么说吧,年轻人。”导演用一种高高在上的施舍的语气说,“你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杰里,是你的审核负责人。”一旁坐着的灰蓝色衬衫的女人说,“你目前身在赛克塔拉城国安厅的人才交流司。这位派克导演举荐了你,想让你成为赛克塔拉新闻台的一名外勤主持人。”
“什么?成为外勤主持人?我?”夏者作出一副惊喜的样子,虽然这惊喜只有百分之三十是真的,“我……能胜任吗?”
“相信我,年轻人,我的眼光不会出错!”派克·G(Pyke G)指了指自己蓝色和白色的义眼,“昨天你的表现让我深深地感到了震撼,对,是震撼。这种感觉我已经许久没有产生过了。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因为麦拉。可惜她现在——噢,不对,不能说是可惜。感谢织女赐予的奇迹。”
麦拉?就是前几天工友说的那个怀孕了的前驻站主持人?夏者不动声色地想道。
“但我最终看上你,并不只是因为这些。你知道还因为什么吗?”派克身子向前凑了凑,有意考考夏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