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阿姨,我们得去。”小易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手腕。他的手远比她认为的有力。这样一双白净、修长、没有做过什么体力活的手,在雨水里泡得发胀,但依旧死死地扣在她手腕上。“我们往那边走。我还知道一条路。”小易往三岔小路的另一边走去。“那边走反了,孩子。”苏美娥试图从他的虎口中把自己的手腕抽出来,却是徒劳无功。“走嘛,阿姨,有人等我们的。”小易头也不回。
小说详情 1.
在生下万晓舟之前,苏美娥就是养鹅的。
那时的她只养鹅,从来不杀鹅。
她在叔叔的鹅场里帮忙,每个清晨吹着哨子打开围栏,上百只白色的大鹅扑闪着翅膀就涌出来了。
鹅这种动物和其他家禽不一样,它没法像鸡鸭那样生活在小小的牢笼里,它必须散漫地活在田野里,自由地游览在水面上。它这一生哪怕再短暂,都得活得自在。苏美娥喜欢它们,它们也喜欢苏美娥。有时北方天降大雪,苏美娥会在夜里打着手电一遍遍地去鹅圈检查,昏暗之中,那些柔软的脖颈相互交错,像海浪一样此起彼伏,最终簇拥在她冻得冰冷的脚腕旁。
晓舟这个名字,也是苏美娥养鹅时就想好的。
她放鹅的那条河,下游常有游船掠过,她撵着鹅群想跟上船看一看,看看它到底要驶向哪里。但那载满了游客的船总是一晃而过,须臾间就消失在群山中。当时苏美娥就想,她的孩子要叫晓舟,她的孩子要像那些坐在船上的人一样,不消怎样劳作,喝着闲茶嗑着瓜子就把日子过了。那是养鹅女苏美娥对幸福人生的最高期许。
等再坐上车时,苏美娥和小易就熟稔多了。
农庄老板的米酒是自家酿的,味道醇,后劲大,苏美娥浑身透着舒坦。她把一条腿盘了起来,捏着根从路边掰下来的草枝子扣牙。那个拘谨的、心事重重的苏美娥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个在早市杀鹅、在建材市场和人对骂、在路口守着她的烧鹅摊从早站到夜里的苏美娥。
鹅场老板打来了电话,问这位老主顾坐没坐上车。
“坐上了,坐上了,后生仔没有食早饭,我们在路上停了下。”苏美娥嘎嘎嘎地笑起来。她会很多种笑,这些笑是她开始杀鹅后才学会的。和食客要笑得掏心掏肺,和员工要笑得张弛有度,和房东要笑得伏低做小,和那些跑江湖的要笑得要多粗粝就有多粗粝。她恨不得他们别拿她当女人看。
“喝了些早酒,贪那一口。放心吧,鹅准备好,今天一个都跑不了。”苏美娥用一阵刺耳的笑结束了通话,面包车一个急转拐进了一条草木深深的野道。
“走这边嘛,近一些。老板急了。”小易说。
苏美娥不置可否,后座上用来关鹅的铁笼子被颠得哐当作响。
如果她的计划不出错的话,等会关在笼子里的,就是这个刚刚吃饱了饭的后生仔。
2.
在今天早上的凌晨三点五十五分,哑女工把一张地图递到她手里。
地图是哑女工手画出来的,很潦草,被雨水打湿了。但她看得懂,上面做了叉号的地方,就是她的人在的地方。她们会在那里设下路障,让小易的车一步一步开向该去的地方。
“不难的。像我们做烧鹅一样,先刷蜜糖,再剃肥油,然后烤。”她们互相鼓励着。
苏美娥闭上眼睛,她想三分钟后,第二道路障应该就准备好了。
“阿姨,前面好像走不过去了。我们要掉头回去。”小易叹了一口气,停下了车。
他试着转了转方向盘,油门呜呜作响,车头却纹丝不动。
小易下了车,看到右车轮牢牢地绊在一处深坑里。
“见鬼。”小易喊苏美娥下来,他擦着头上的汗,告诉她车子坏了。
“卡住了,底下可能有钉子或者什么东西,爆胎了。”他指了指软塌塌陷在坑里的轮胎。
“我们走过去也可以,我打电话喊你们老板下山来接我们。”苏美娥说。
小易却扶着车头弯下了腰,他在泥泞里翻着,从车轮底下挖出一块污泥来,眯着眼睛看到。
“走嘛,从前面绕出去有一段好路,你们老板在那里接上我们。”苏美娥催促着。
“阿姨,好怪,你看。”小易甩了甩满是雨水的头发,微笑着晃了晃手上的东西,“刚才拦着我们不让我们上高速的建筑队,你还记得他们叫什么名字吗?”
“这个哪里记得。走嘛,等下雨大了。你带伞没有?”苏美娥催促着他。
“阿姨,别这么急。”小易的步子很轻,一点声音都没有,在泥泞的路上悄无声息地几步就走到了她身后,他的声音也跟着小了起来,像怕惊着谁似的,“他们戴的安全帽上写着‘岭南路桥’,但是身上的马甲上写的是‘大湾重工’。当时我就觉得好奇怪。你瞧,把我们车轮子卡住的那堆杂物里,还有一张‘岭南路桥’的工牌卡。真是好巧。”
“嗨。”苏美娥发出嘎嘎嘎地笑声,她在市场上和人把价谈崩了时就是这样笑的,“阿姨眼睛都花了,哪里看得清。这边农庄多,有时候工人们来消遣一下也是有的。”
小易不语。
3.
“你是觉得晦气的话,我们今天不去也行。去阿姨店里住下,明天再来。”苏美娥沉下了心,哑女工替她做好了两套计划,去不成,就留下他,总之,他只要敢来美娥烧鹅店,就没有轻易放走他的可能,
“不行,阿姨,我们得去。”小易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手远比她认为的有力。这样一双白净、修长、没有做过什么体力活的手,在雨水里泡得发胀,但依旧死死地扣在她手腕上。
“我们往那边走。我还知道一条路。”小易往三岔小路的另一边走去。
“那边走反了,孩子。”苏美娥试图从他的虎口中把自己的手腕抽出来,却是徒劳无功。
“走嘛,阿姨,有人等我们的。”小易头也不回。
“等一下,等一下,这孩子。”苏美娥换了一种笑声,她假装看不到被捏红的手腕,笑嗬嗬地埋怨着小易的步子太大,让她这个半老太太险些栽倒泥地里,“走就走,我拿一下手机。不然等下怎么和你们老板联系……”
“阿姨,我的电话也是可以打的。”小易拒绝了她的提议。搁浅在路上的面包车离他们越来越远。
“要拿的!”苏美娥在雨里喊,“我怕我女儿给我打电话接不到。”
这话让小易的脚步停了一下。他带着一种古怪的笑意回过头来。
苏美娥摸着自己左侧的裤兜,很懊恼的样子,“她死的那天,给我打过电话。我没有接到。这些天我没有一刻不是在后悔的。”
小易倒是被她的模样吓到了,他松开了手,眼角一弯,又变成那条对一切毫无防备的幼犬,“阿姨,你讲话好吓人。你女儿要是死掉了,又怎么可能给你打电话——你有几个女儿?”
“一个,就一个。”苏美娥已经开始折身向回走了,“小易,不是阿姨吓你。我就晓舟一个女儿,从小她就被她爸爸带走了。但这三十年来,我没有一刻能不挂念她。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她死的那天,我的心猛跳一下。我在梦里疼醒了,摸黑坐起来,看到手机里果然有一条她给我打的电话……”
小易落在她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什么时候的事?”
苏美娥“哈”了一声,这声笑很复杂。她已经快要碰到车门了。
“什么时候的事?我要想一下……”她念念叨叨地说,“晓舟之前从来不给我打电话的,我知道,她怨我当时离婚没有从她爸爸手里要到她。”苏美娥仰着头,好让雨水顺着额头流向两侧。隔着车窗,她看到了滑落在座位上的手机。她总觉得手机的铃声还在响。
万晓舟打给她的最后一个电话,她并没有接到——她恨自己的记性太差,她竟然记不得自己打回去到底有没有人接了。总疑心自己曾经打通过,打过去是女儿哭着说:“妈妈,我活不了了,我遭人害了……”
小易已经走到了她身后,伸手挡住了她拉向车门的手。
“钥匙。阿姨。硬拽是打不开门的。钥匙在我这。”小易温柔地笑了一下,“伞也拿上。雨下大了。阿姨你当心感冒。”
苏美娥木讷地点点头,看着他拉开车门。
她弯下身子去捡手机,起身的时候,她从反光镜看了一眼小易。
小易也从她身后瞧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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