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
夜色朦朦, 谢石君忙完公事回家,见家里做事的阿姨端着原封不动的饭菜从房里出来,手背试了下碗碟都冰凉了, “还是不肯吃吗?”
老阿姨摇头,“老太太和老先生还在里面劝, 吩咐我去热一下。”
他推门进去, 又是老样子,谢义柔闷在隆起的被团里, 任由床畔的谢建荣和章梅清怎么温声哄劝也不肯把被子拿下来,倘若伸进手去摸, 里边肯定哭湿了一大片。
分手许久,那些滞后的情绪一点点像回旋镖似的往他身上扎, 谢义柔远不像分手当晚,那么“正常”。
谢石君想起分手那天, 谢义柔要规律地早睡, 胡乱用吹风机吹了几下发应付完, 催他出去。
他只好留他一个人独处,出门宽慰牵肠挂肚的谢建荣和章梅清。
俩老的这阵子哪能瞧不出谢义柔低沉失落, 今天见他淋雨回家,问也问不响, 丢魂儿似的, 只一味回房去,一步一个湿脚印。
只得问后脚进门的谢石君个中缘由,他将俩人分手的揣测和盘托出,别看谢建荣平日对隔壁赖英妹颇有微词, 但得知此事后属他最忧心,毕竟家里经历过谢义柔当初因为被洪叶萧删了而患厌食症的日子。章梅清倒主心骨似的叫他放宽心, 多给孩子带来积极情绪。
他才劝老两口早些休息,谢义柔这边交给他,忽听后头“哐啷”一响。
一转头,片刻前还强调要早睡的人,步似箭夺门而出,一眨眼功夫便扎进前院,雨幕里,背影被夜色吞没。
“外面下雨!伞!”
“柔柔!这是要往哪儿去?”老两口唤不住,急步跟去,被谢石君拦在屋檐下。
他拿过俩人手里的伞,撑开其中一把,“我跟过去,天黑路滑,您二老别摔了。”话完不忘吩咐保姆陪在客厅等,自己则内线电话喊了两个门卫,领人果断冲进了雨里。
他在原先吵架的那段路找到了跪在地上,侧俯着半边身,半条手臂没进排水道的谢义柔。
“我记得就在这里的,大哥你记不记得是在这里掉进去的?”谢义柔似乎从平和的假象中醒了过来,绸子睡衣被雨浇透,贴着骨骼单薄的走势,黑洞洞的眼满是无措,仰脸见他来了如同看到救星。
这是段排泄路面雨水的下水道,雨季之外一般都能维持干燥,现今塌来一场暴雨,积水从四面八方流淌,把里面淹了,加之天黑,肉眼根本无法判断钥匙的位置,又是否被雨水冲走。
“嗯,记得。”其实谢义柔这时候就应该高烧糊涂了,他当时正把车开回院里,哪清楚他们之间细节。
不过,谢石君也后悔,或许他在场还能劝住几句,事态也许不会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他把伞递给门卫,接过只手电,蹲下来陪他一块找。
上空黑伞伞面的嘈杂如有硬币一股脑儿撒上去。
低处的手电光探进下水道,一瞬间的亮色反光。
“在那儿!”平素洁癖发作连别个碰他一下都不乐意的人,像是寻得失而复得的宝藏,半趴在地上,迅速探手进去,把被水淹得只冒出个角的钥匙串捞了出来,捂怀里满是欣喜,“找到了,终于找到了……”
“……萧萧肯定不会生我气了。”
谢石君注意到他被雨打湿的面庞透着羸弱,没跟去宣水市的这半个月本就没好好吃饭,晚上又喝酒又哭,情绪接连被折腾垮,跑出来淋雨这段,一路在园子里帮他拣了两只拖鞋,现脚还是光着的也浑然不察,攥着脏兮兮的钥匙还能喃着庆幸的低语,一遍又一遍。
他不确定谢义柔是真不懂洪叶萧的个性,还是不愿认清现实。
想骂醒他又不忍心,那张脸没了平日的肆意凌然,憔瘦中已经透着苍白的病态了,于是只把鞋搁地上,“先穿上。”
只是谢义柔没起得来。
就着半跪的姿势,晕倒在了雨里。
“柔柔!”
那阵子,谢义柔高烧反反复复,加上咳嗽感冒,拖了许久才痊愈,这和他不愿意配合吃东西加强免疫力有很大关系。
眼看他又把自己闷在被窝儿,不肯交流不肯进食,到时候闷出汗湿了睡衣,一着凉又要烧回去,谢石君扯了扯被角,没扯动。
“我今天见到她了。”他对着隆起的被子前言不搭后语忽然说。
可大家都听懂了,谢建荣忙杵他一下,他依然不疾不徐地继续:“晨跑的时候,她和往常一样,沿着园子跑了两圈,很准时,很规律,连拉伸的动作都不多不少。”
谢石君犹记得初分手的次日晨,洪叶萧罕见地比平常早、跑的圈数也更多,他为此还特地拿话试探她,不料对方襟怀坦白,并不避讳她失眠的事,他那时预感就很不妙了。
果然,时日循环,她渐渐恢复了常态。
“石君,先别说这些,你刚回来,先去洗个澡,快。”话到这份上,连心态较好的章梅清也扯他示意,边把他往外推,怕刺激到谢义柔。
可向来敬尊长爱惜幼弟的谢石君却纹丝不动,依然我行我素,“后来在车库又遇见了,她照常跟我打了声招呼,接着从后备箱拿了猫粮和罐头去廊下那添满,开车去上班。”
被团不动不响,床畔的老两口急得团团转,恨不得找卷胶布把他嘴封上。
“柔柔,”偏偏谢石君还直点名字,“我知道你在听。”
“也知道你听得出来什么意思,意思就是——”
“她没有你也可以过得正常,过得很好。
“她不可能回头再要你了。”
“你胡说!”谢义柔两手压下被沿,露出张泪涔涔的,被闷得透红的一张脸,胸膛剧烈喘息,怒着双眼死盯他。
谢石君:“那你病好刻意出去那几次,她见到你有理你么?”
病中那段时间,一听到外头有客的声音就要问是谁来了,后又神情寂寥靠回床头,只是他心里也赌气,又不肯明说自己在期盼什么,天天把玩那串缀着红叶的钥匙,某一天突然说自己要出去散散步,散步?那阵子暴雨如注,他不顾劝阻,病着也要出门,结果没在园子见到人,夜里又开始高烧。
后来天气好了,应该偶尔见到过,看他回来把自己闷在被窝哭就能猜到过程是怎样惨淡。
“你今天回来把自己关房里,躲被窝掉泪,又在园子里还是车库遇见了她?”
“别说跟你说话,她看也没看你一眼,是吧?”
谢石君的话狠狠戳烂他肺管子。
黄昏的车库,洪叶萧从车上下来,语气轻缓正和谁打电话,说着“医院都安排好了……你已经谢过了”,眉眼柔婉擦肩而过的那幕重袭脑海。
那瞬间迸发的强烈不安再度冲击着他的心防,谢义柔拾起枕头朝他哥砸去,一个接一个,直到手边没东西了便倾身去推他,“你走开,滚开……出去!”
“爷爷,让他出去,奶奶……”他顿时被那种不安裹挟着,以至于整个人都变得孤立无援起来,偏偏久不进食乍一坐起来,低血糖让他眼前犯黑没什么力气,泪很快淌湿脸颊,他急得让爷爷奶奶帮他,一点也不想从谢石君嘴里再听见只言片语。
“好好好,乖,不气大哥,大哥也是心急为你好。”章梅清站床头,把他一双推搡的手连着人揽怀里,怕他在气头上真敢动粗打他大哥。
谢建荣则把站原地由他扔东西发泄的谢石君往床尾带了带,低声道:“你说你也是,让你别说,平时的分寸都去哪儿了?”
“让他出去!”谢义柔急得呛到自己,一阵咳嗽,连着脖颈浮出片血色的绯红,揽着他的章梅清连忙往他额头探了探温,好像又烧起来了,上次感冒发烧一直没好断根,她一阵忧心。
“爷爷这就让他出去,替你教训他。”宠没边的谢建荣立马架着谢石君的后背往外带。
谢石君顺着脚步无奈,“你们这样他永远要消沉下去,叫他认清事实长痛不如短痛。”
爷俩出去外面清算之后,卧室静下来,谢义柔靠在床头,唇瓣翕动,埋首盯着自己手里的钥匙串,兀自低语:“她肯定会原谅我的,会来哄我的,每次都是这样的。”
不忘仰头朝他奶奶确认:“奶奶你说是不是?”
章梅清张了张嘴,眼看他嘴唇又开始烧得嫣红,燥得有些起皮了,恰好房门被敲响,是端饭菜进来的阿姨,她咽回话,点头说:“是,吵架而已,萧萧肯定不会当真的。”
“来,先吃点东西好不好?吃东西才不会生病,否则病着怎么出去。”她接过放餐托盘,附语让阿姨联系唐医生赶紧来一趟。
“对,万一萧萧明天来找我,约我出去,我不能生病。”他安分接过碗勺,往嘴里塞着食物,为了把东西吞下去而安静嚼咽着,尤其是几次都僵了一下反胃想吐,又强压不适咽下去的模样,章梅清看在眼里,每每张嘴,还是不忍揭穿真相。
空气偶尔被瓷器磕响,章梅清适时给他添菜。
谢义柔突然左右找寻着,“我的手机,萧萧可能有打电话给我。”
“这儿呢。”章梅清在床脚下拾起刚被他发泄丢掉的手机,“下次可不许对着人扔手边的东西了,也就是你大哥不同你计较。”
做长辈的不忘修补兄弟俩的感情。
谢义柔脸颊被屏幕光莹莹映亮,听完冷哼一声。
只是,他期许的眼眸很快黯淡下来。
就几个不知名的未接来电,对了,还有微信,他把她的微信给拉黑了,她肯定有发什么消息给自己,只是被拉黑了,没联系上而已,他想着,觉得自己不该为了让她着急把人拉黑,毕竟那晚他做得很坏,萧萧肯定生气了。
就算当初萧萧是因为自己有那么丁点儿像程雪意才和他在一起,后来应该也真心喜欢上自己了,毕竟她说过很多很多遍的,她从不会对他撒谎的,所以给自己发五万二,想和自己长远,给自己送花儿,给自己她房子的钥匙……他不该和他计较以前的细节的。
于是,把洪叶萧从黑名单解除出来。
做完这些,他忽然看见一条被自己忽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微信消息,是孙妈的,暑假期间她留在北市打扫空房。
【少爷,萧萧小姐没联系上你,让我给找她的一本《修墓老人》寄给她,她还让我转告你,说其他东西你随便处理。】
*
当晚。
谢义柔带烧要出门,手里攥着钥匙。
被谢老爷子喊来两个门卫拦在卧室门口,自己又气又怜,“烧还没退呢,等唐医生来了给你吊完水再出去。”
“我要去见她,我约了她。”他执拗要下床。
章梅清是知道事情原委的,自他打开手机看到孙妈那则消息后,就坐不住了,像那个雨夜突然奔出房门似的,从平和的假象里清醒过来,整个人陷入莫大的遑急之中,发了条微信给她,便急着要去见。
“听话,她说不定已经睡了没看见消息呢,明天再去也不迟。”她劝道,不好说就算看见了,谁规定对方就一定会来见你,都分手了。
“让他去。”门口忽然一声沉言。
谢石君手里端着杯热腾腾的药,也不顾忤逆尊长了,“把这杯退烧剂喝了,穿好衣服,要去哪儿我送你去。”
谢义柔乖乖把苦兮兮的药仰头而尽,换去睡衣,很快衣服齐整出现在他面前,只是面颊和唇瓣还是因为高烧而有些妖冶不寻常的红,被病气侵袭,看起来十分清羸。
而衣帽间外边谢石君也劝妥了担心他身体的老夫妇,正拿着车钥匙等他。
坐进车里,“去哪儿?”
“西珑湾。”
在新城的市中心,谢石君瞥了眼副驾驶,他手里那串钥匙,没多言,启动车子开往西珑湾小区。
独自上楼,谢义柔把钥匙伸进去,转几下,玄关门“咔哒”一声,开了。
在看完那条她只找一本书,其他东西都不要的消息,而产生的莫大的惶遽稍稍平息些。
一应灯从玄关亮到客厅,填满整个家。
是的,她买房之初曾说以后这是他们俩的家。
对了,背靠落地窗的那张意式组合沙发还是他挑的,他喜欢她靠在沙发刷新闻的时候,去枕在她腿上,让她的手来摸自己的脸。
他们还会在沙发上做,她办公室的紫檀木老沙发就不行,膝盖很疼,垫了抱枕又滑,这个沙发框架是俄罗斯进口松木,很宽敞,坐垫里面有高回弹海绵,填充是白鹅绒。
他坐了一下,真的很软,膝盖不会红。
目光看见开放厨房边墙那排珐琅砖,也是他挑的,他的手摸了上去,凉润润的,很光滑,随着使用会裂出好看纹路,他当时就想,以后纹路越多,说明他们在一起时间越长。
哦,还有那盏蚕丝吊灯,也是他挑的。
萧萧总是由他,不管他挑什么她都答应。
他逛了圈,忆及那晚下意识的撇脸拒绝说“不要”,那种恍惚感愈发强烈,心脏像被针扎一样刺疼,只能拼命攥紧手里的钥匙,棱角硌在手心,提醒他眼前的真实。
还好,他把钥匙找回来了。
等萧萧来了他会主动塞进她怀里,跟她撒娇说抱歉的,他不再揪着过去的事不放了,萧萧肯定会原谅他的,她最气就是自己老是翻旧账老是弯酸她,他要乖乖改掉,以后再不闹了。
哦,鼻环,他看见落地窗那自己的倒影,忙把那个熠熠亮亮的东西摘掉,萧萧好像不喜欢这个。
正当他懊恼自己在灯下曝亮的银发时,门锁突然一响。
他忙回身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