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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节假期一闪而逝,赵一栗并没有什么假期里有好好放松的感觉。
  她的假期就是跟着父母去串门、或者筹备其他亲戚来家里串门,其实所谓拜年,在她眼里就是去不同的地方打麻将。
  赵一栗的麻将打得很烂,她不记牌,有时候看不出自己胡什么牌,而且她没有任何做大做强的欲望,每次只要能胡她就跑。好在自家亲戚打麻将基本都不打钱,赵一栗坐同辈的牌桌上,打一整天,赢的人兜里的钱还不够请桌子上所有人喝杯奶茶。
  赵一栗不喜欢打麻将,除非是缺一个人必须她上,她都推辞。过年的这几天难得的大好晴天,她干脆一个人跑出去找地方晒太阳。
  这个城市的人十分向往阳光,仿佛出生时就自动多一段向阳的DNA,冬天只要天气晴朗,公园、草坪之类的地方就像长出蘑菇一样,自动长出一tຊ簇又一簇的人。
  赵一栗还有自己的趣味,她一边晒太阳一边观察草坪上各种新奇的露营装备,帐篷和吊床如今已经是时代的眼泪了,什么天幕、小拖车、围炉煮茶争奇斗艳,还有拖着音响开露天KTV的,她看着觉得很有意思。
  因为天气晴朗,公园里已经有一些花在盛开,赵一栗拿着手机拍各种在花丛间跳跃的鸟,她都是胡乱拍的,没有把这些当做特别的爱好,她只是喜欢小动物,但是父母从来不准她养。
  从前家里的阳台上误打误撞闯进来一只鸽子,赵一栗宝贝得不得了,那是一只白白胖胖的信鸽,还有脚环编号,受了伤翅膀断了。那时候网络远不如现在发达,家里唯一的电脑是父亲公务用的,父亲带着赵一栗去找信鸽的论坛,在上面发布寻鸽启事,但是没有回音。
  那是赵一栗最开心的时光,家里有了一只动物,她每天放学都去喂鸽子,抚摸它的羽毛,还给它取了名字。
  但好景不长,恢复活力的鸽子开始满屋扑腾、把狭窄的阳台整得一片狼藉,赵母时常因为没有及时发现鸽子逃出了纸箱而被赵父责骂,赵一栗不想妈妈因为自己一时的任性挨骂,主动说,她不养鸽子了。
  鸽子的结局很残忍,那段时间她父亲身体正好不好,赵一栗有一天回家,发现家里晚餐吃鸽子汤,阳台也被重新收拾得干净整齐。
  赵一栗没有闹,她知道是她放弃了那只鸽子,它的翅膀已经断掉,之前父亲还带着它去看了兽医,回答是这种骨折是治不好的,如果不在家里养,放出去也就是等死。
  她说“我去一下卫生间”,然后蹲在那里流了一会儿眼泪,不能哭太久,不然就会被发现。
  从赵一栗很小的时候开始,在家里随随便便流眼泪就是不允许的事情,这意味着软弱、懒惰、不知道想办法就只知道哭。
  那时候应该是小学三年级,还是四年级。赵一栗用卫生间里挂的毛巾把自己的脸仔细擦干净,她那时候还不会用化妆品遮哭泣的痕迹,所以哭过其实一眼就能看出来。
  她安静地坐在那里吃饭,没有碰那碗鸽子汤,还好,父母没有逼她喝。
  这就是她人生唯一养宠物的经历,之后赵一栗都没有试图再养一只动物,她甚至为此感到恐惧,她觉得自己没有能力去让一个活生生的生命依赖自己存活。
  她知道在未来的人生计划里,父母一定会让她养育自己的孩子,但是赵一栗感觉,以她目前的能力——不是说经济情况,而是精神状况——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去承受一个幼小的孩子可能遇到的各种问题。
  更重要的是,她很恐惧自己有朝一日,也会成为一个控制不住自己、会突然冲孩子大喊大叫的母亲。
  好在,这些事情还显得很遥远,她目前还处在被催婚的阶段,养孩子,是下一个阶段才需要烦恼的事情——而且,应该不是她一个人的事情吧,身边还有一个人陪着一起面对,应该没有那么吓人。
  但赵一栗还是想象不出来,她想象不出自己会和什么样的人步入婚姻、和他生儿育女,她闭上眼,发现脑海里居然在尝试回忆宋润洋的脸,她立刻睁眼打断了自己的幻想。
  法定的假期结束后,赵一栗开始了自己按部就班的生活。
  她的工作很忙碌,上班时间座机手机一起响、基本没有断的时候。她一直需要和各种人联系、核实情况、做各种人员安排、然后因为五花八门的理由返工修改。
  但有一点好,除非有特殊活动,赵一栗平时不怎么加班,就算需要加班,一个小时之内基本能搞定。所以不少时候,是她明明手上没有什么事情却在工位上赖着不走,因为觉得回家也没有什么意思,看在别人眼里,还觉得她卷得很。
  当然,特殊情况下的全员加班谁都跑不掉,她也有真的忙到凌晨才打车回家的时候,连澡都不想洗就想直接昏睡过去,明天一大早还要提前出门。
  年后日常工作居多,在这种情况下,宋润洋的微信还是被挤到了两三页开外,他之后一直没有主动联系赵一栗,赵一栗看不到他的微信头像,基本把这件事也忘在了脑后。
  一个平平无奇的周末,赵一栗睡了个懒觉后盘算出去看房子的事情,时间已经临近中午,赵母的手机却突然响起来,看了一下,对旁边的丈夫说道:“是朱明宇的妈妈。”
  “你接不就是了!先看是什么事啊!”在得到丈夫不耐烦的答复后,赵母带着几分小心接起了电话,接通的瞬间立刻露出了熟络的笑容:“哎,在家呢在家呢,就是,春节没有忙过来都没有出来吃顿饭——啊——方便的方便的,过来吧!”
  挂了电话后,赵一栗听妈妈小心翼翼地说道:“他们一家说正好路过附近,想来一起吃个午饭,因为过年没有时间聚,今天聚一下。”
  “那就弄饭啊!”果不其然,是这样的回复。
  “现在都十一点半了,午饭只准备了一点儿炒肉,怎么可能一下子做出招待人的饭菜。”赵一栗知道妈妈在为难什么,“出去吃吧,妈妈不用很累,还不用洗碗收拾。”
  她听到父亲从鼻孔里重重地哼出一声来,在父亲心里,哪里的饭都比不上家里的饭菜。也是因为他十分抗拒外出就餐,所以赵一栗一家在外面吃饭的次数这么多年屈指可数。
  “我去打电话问一下。”赵一栗站起来,但她运气不好,家附近吃过的几个装修和味道都还不错的饭店都说没位置了,需要排号,而且前面的桌数不少。
  赵一栗知道,父亲是绝对不可能让朱明宇一家人等的,她拿出手机开始查点评软件,寻找陌生的、但看评价还不错的饭馆,准备再打电话去问。
  “这个好像还可以,家常菜,人均也合适。”赵一栗很快找到了两三个备选,把手机递给父亲,“你看行不行,行的话我就去问有没有位置。”
  一片沉默,就在赵一栗以为这件事要过关的时候,她的手机被直接砸回了她的膝盖,她感到一阵钝痛。
  “这些地方你去吃过吗?”她听到了夹杂着怒气的质问。
  “没有,”她快速地说,“但是评价还不错,我想叔叔阿姨他们这个时候才说要带着朱明宇过来,本来也就是吃便饭,没必要——”
  “你都没有吃过的地方,还敢带着人去吃?你上班的时候也是这样做事的?领导让你去安排接待,你在手机上随便找个地方,看都没有看过一眼就直接带着人去吗!”
  没必要,那么认真。
  赵一栗张了张嘴,她话还没有说完,还好没有说完。
  她想说,今天不是上班,今天是周末,这只是相熟了二十多年的两家人,即兴想要小聚一番,何必如此郑重其事、上纲上线。
  为什么不能轻松一点,为什么明明只是一个普通的社交,却要把家里搞得像马上要迎检。诚然,朱明宇的父亲现在的确算她的领导,但并不是直管部门,他们平时上班没有业务往来。
  “二十七八的人了,一点儿用都没有。”她耳朵里听到父亲的话,然后是他大声呵斥母亲的声音,“就在家里吃!现在去买,不行吗!”
  “那就外卖一点儿菜。”赵一栗说道,“全部现场弄来不及的,总不能让人家挤在客厅里,看我们挤在厨房摆弄一两个小时,中午一两点都吃不上饭。”
  “你就拿外卖招待客人?”这个提议果不其然也得到了怒吼作为回复,“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赵一栗!”
  “你不知道什么叫做权宜和变通吗?”赵一栗吼了回去,“如果要说礼数,朱明宇他们就不该临到饭点了才打电话过来说要吃饭!他们随意在前,我们随意一点儿又有什么不可以?摆明了就是吃个饭聊聊天,你一副天塌下来的模样做什么!”
  “一栗……”她听到妈妈软弱的声音,“要不然我……”
  “要么外卖,要么出去吃,你选!”赵一栗把手机丢给了父亲,“你不选我就选了,快点!”
  她在喘粗气,每次大喊大叫,都会让她觉得额头两侧发痛、眼睛发胀、喉咙哽咽,就像缺氧一样呼吸困难,情绪不受控制的汹涌。
  赵一栗不喜欢自己变成这个样子,因为这让她绝望地意识到自己和父亲并没有本质上的不同,她活在这个家里二十七年,靠大吼大叫解决问题,已经耳濡目染,成了刻在骨头里的一部分本能。
  赵一栗,不要哭,她勒令自己。
  朱明宇一家人随时都可能到,门铃响起那一刻,她就需要把所有的心情收拾干净,带着和父母一样热络的笑容,去迎接从前的旧邻居、所谓的青梅竹马tຊ和他的父母。
  所以这个时候哭,很麻烦。
  她的手机在这个时候还被捏在父亲手里,却很是不合时宜地响起来,是微信电话。赵一栗看着父亲皱着眉头看了一眼屏幕,然后冷声问:“宋润洋,高中1班?这名字有点儿耳熟,他是不是初中也和你同班的那个?”
  赵一栗吓了一跳,几乎是抢夺一样把手机从父亲手里拿回来,转身进了卫生间。
  她对着镜子深呼吸两口气,检查了一下呼吸的间隔,然后接起了电话。
  “喂,请问有什么事吗?”她问道。
  为了不让对面感觉到她这边情绪的异常,赵一栗说话声音很轻。她现在已经能很熟练地做这件事,好几次她一边流泪一边回复工作上一些突然打来的电话,对方都没有察觉。就算察觉到了,赵一栗也会很自然地用“有点感冒鼻塞”之类的借口搪塞过去。
  宋润洋没有立刻说话,大概两秒之后,他才说道:“是这样,今天正好我带着几个堂弟在K大附近看电影,想问一下,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出来一起吃个午饭,你也顺便能把伞还给我。”
  “老校区,”宋润洋很快补充道,“不是郊区的新校区。”
  赵一栗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露出了一点懊恼的神色。
  “对不起,我最近有点忙,把这件事都忘了。”她依然不敢把说话的声音放大,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听到宋润洋平静的语调,让她比刚刚更有流泪哭泣的冲动。
  “那个,实在不巧,今天家里有其他安排。”她闭上眼睛稳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慢慢让自己开口说道,“改天,好吗?真的不好意思。”
  “别这么说,我周末在学校,是几个弟弟突发奇想跑我这里来,所以饭点才给你打电话。”宋润洋回答道,“是我没想周到。”
  这句话让赵一栗感觉到了莫名的心酸,她抬起头,感觉眼泪正在从眼角往下滑落,现在要维持正常的呼吸间隔都变得很困难。
  话应该已经说完了,有了定论,但是宋润洋没有挂电话,反而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赵一栗。”
  “嗯。”她现在只能回复语气词,因为一开口就会暴露在哭的事实。
  “这都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很小的事情,没关系。”她听宋润洋说道,虽然她知道宋润洋指的事情是她忘记了那把伞,但这些错位的话语却恰到好处地落在了她此刻心里泪流不止的褶皱上,让她闭上眼,感觉眼泪更加放肆地往外流。
  突然,她想到了什么,这让她伸手用旁边的毛巾抹了一下脸上的眼泪和鼻涕,然后用一连串的咳嗽掩饰着哭泣时的鼻音。
  宋润洋如果在K大老校区办公,哪怕回来的时间不长,他对这附近肯定也是有些熟悉的——他这样社交场上心思玲珑又妥帖的人,很可能还知道一些赵一栗不知道的、适合吃饭的地方。
  “对不起,我有点感冒。”赵一栗祈祷宋润洋能吃下这个借口,“那个,宋润洋,我想问一问,你知不知道K大老校区附近有哪些饭店比较适合招待客人?”
  “今天中午吃饭吗?”她听宋润洋顿了一下,问道,“还是晚上?”
  “中午。”
  “家常宴客?”
  “嗯。”
  宋润洋很快报了两个名字,赵一栗一阵失望,这些地方她刚刚都打电话问了,都说没有位置,而且要等很久。
  “我自己再想一想吧,谢谢你。”她说道。
  “几个人吃?”她没想到宋润洋追问道。
  “……六个。”赵一栗回答。
  “等我一下。”说完这句话,他把电话挂了。
  赵一栗愣了愣,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还好没有化妆,不然现在肯定狼狈死了。
  她本来不想化妆,见朱明宇一家人她从来都不化妆,她和朱明宇从小一起长大,她长什么模样他清清楚楚。但现在,还是要必须遮一遮眼睛的一圈红色,她脸颊也是红的,真是麻烦。
  手机很快又一声震动,刚刚抽出一支刷子的赵一栗看到宋润洋给她发了一条微信,是那家刚刚她说了已经没有位置的店的预约消息。
  “你去了报我的名字,他们就知道了。”宋润洋又打了个微信电话过来,“座位给你们留到两点,需不需要再晚?”
  赵一栗赶紧小声说:“不用。”,然后紧接着顿了一下,说道:“给你添麻烦,不好意思。”
  “加个桌子的事情,实在称不上麻烦。”宋润洋说道,“都是小事,赵一栗,我们多少年的交情,何必这样客气。”
  赵一栗深呼吸了一口气,她调整了一下语调,说道:“我改天请你吃饭吧,想吃什么你挑。”
  “顺便把伞带给你。”想了想,她又补了一句。
  她听对面轻轻笑了一声,答了一句“好。”
  那一声笑让她的心突然轻松起来,她感觉自己好像不需要伪装,也可以普通地呼吸了。
  “去忙吧。”对面又说一声,赵一栗才发现她发了呆,一直没有挂电话,而宋润洋也没有挂。
  “哦,哦好的。”她又感到脸上一阵热。
  挂了电话,刚刚把脸上收拾干净,门铃就响了。赵一栗迎出去时,发现在脸上堆出笑容好像并没有那么难。
  她手机又震动了一下,宋润洋又发来一条消息。
  “我不太喜欢用微信打电话,赵一栗,能不能给我你的手机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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