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一栗打从心底里感谢朱明宇的妈妈,在她差一点就要神使鬼差地伸手去回抱宋润洋的时候,及时打了个电话过来,把她一下子给惊醒了,没让她干出日后想起来一定会后悔的傻事。
这通电话也让她有了十分顺理成章的借口,一边接电话一边飞速收拾书包,把教室的钥匙丢给宋润洋、说了一句“记得锁门”就溜了。
朱明宇的母亲在电话那边喜气洋洋地对赵一栗说,朱明宇初三的第一次月考考得不错,难得进了一次前一百名,她觉得赵一栗这一暑假的补习功不可没。
赵一栗赶紧回答,她都没有做什么——这是实话,她很多时候都叫不动朱明宇的,全靠大吼大叫才压着他不情不愿做几道题,就那点儿练习量,她觉得功劳应该不在自己身上。
“哎呀,栗栗,不要那么谦虚,阿姨还不知道自己儿子什么德行吗——”
您真的可能不太知道的,赵一栗闭眼,想到了朱明宇已经换了两三个女朋友的事,叔叔阿姨都蒙在鼓里呢。
“——总之就是,叔叔和阿姨想要好好感谢你,但是又想,栗栗现在是大姑娘啦,和我们有代沟,我们觉得好的东西买回来,你用不上,那就不好了。”
“阿姨你和叔叔都太客气了。”赵一栗说得真情实意,“你们照顾我那么多,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真的,你们不需要给我买什么的。”
“没有买没有买呢,我就是和你说啊栗栗,阿姨知道你现在高二了也很忙,有空了,周末想出去玩,女孩子总要逛街嘛,叫上明宇和你一起,你要买什么,都让他给你买,这市面上一对一的家教两个月可是很贵的,你就放心大胆地买,阿姨给你花钱可比给那个臭小子花钱开心多了,就这样啊,拜拜我的乖乖。”
赵一栗还没有来得及说啥,电话就已经挂断了,“嘟嘟嘟”地在她耳边响。
罢了,她把手机放回口袋里,心想,装着忘记这件事估计不太好过关,她找个时间叫上朱明宇,让他随便给她买个一两百块的小东西就好了,再请他看场电影、吃顿饭,把账一平,这事儿就过了。
她完全不着急这件事,结果周日朱明宇就把电话给她打过来,语气还不太好:“喂?我妈让我带你出门买东西,啥时候在哪儿见?快点儿拿个主意,过时不候!”
“谁管你候不——”赵一栗差点习惯性骂出声,抬头看到全剧组都在旁边等着,立刻收住,温吞地说道,“我有事呢,之后再说吧,行不行?”
“草,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朱明宇在那边骂,“谁给你灌了药啊,说话这一副小媳妇样?”
“滚!”赵一栗站起来,小跑到了教室外面的走廊里,“我在学校忙着呢,没空理你,自己玩泥巴去!”
“大周末在学校——天,你难道是在准备高中部的那个戏剧节吧?”朱明宇突然兴奋起来,“赵一栗,你该不会还要上台表演吧?哇哈哈哈哈哈哈让我发现什么了!哈哈哈哈哈哈——”
“没有!没有这件事!”赵一栗寒毛直竖,她把这件事对父母都瞒得密不透风、只说她负责幕后,从来没有说过她要表演,“你从哪里听说戏剧节的?那是高一的活动,早就结束了!”
“切,你当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就那一个巴掌都数的过来的朋友,还基本都是班上的人,想蒙我?再修炼一百年吧!”朱明宇在电话那边高兴得上蹿下跳,“我要来看!你要是上了台,我就用DV把你的黑历史全部拍下来、刻成高清无损的盘,以后逢年过节都投屏给你循环播放!”
“朱明宇你混蛋!你试试看!”赵一栗不敢大声吼,只能压低声音威胁,“你这么干,我就把你的那些聊天截图打压缩包发给你爸妈,我说得出就做得到!”
朱明宇不屑一顾:“切,你不可能拍了。”
“你猜我拍没有拍呢?”她恨得磨牙,“我是可能在说谎,我的手机里可能什么都没有,但你能承受我手机里有哪怕一张你和你小女朋友说的那些荤话吗?”
她已经没有可能和朱明宇友好相处了,被朱明宇猛然挂断电话后,赵一栗还气得喘粗气——她手机里确实啥都没有,就是在虚张声势地恐吓朱明宇罢了。
算天算地,忘记了还有这么一个祖宗在不远的隔壁,而且在她的记忆里,戏剧节的时间和初中秋季运动会的时间还真的是重叠的。
她周六窝在家里下了一天的决心,这下可好,被朱明宇这一惊吓,又开始在风中凌乱了。
不过,她比起之前的排练还是有了长足的进步:不会去躲宋润洋的眼睛了,也不会在该做动作的时候扭捏犹豫了,但她一边提醒自己去违抗本能,一边就很难在台词里投入感情了,连她自己都觉得最后是在硬挤眼泪,又怎么可能具有现场的感染力呢?
为了照顾她的情绪,所有人都在温声细语的安慰她、对她说觉得现在已经很好了,但赵一栗知道,她的表现距离“好”距离遥远,和冲金奖,更是隔着十万八千里。
周一,楚湘给了大家一个惊喜,她戴着一个大口罩出现在了教室里。大家围着她问病好没有,她皱眉头指指自己的喉咙,然后在草稿纸上“刷刷”地写:“别的差不多了,就是还说不出话!”
“本来以为会胖四五斤,昨天走前上秤一看,还轻了三斤,耶!”赵一栗过去关心的时候,楚湘又在纸上“刷刷”,然后举给她看,“早知道再多吃点!”
赵一栗笑起来,因为这次的排练,她和楚湘也熟了很多,愈发觉得这个姑娘性格好得要命,谁来都会喜欢的,都大病一场了,还能“说”这种俏皮话。
汇演就在明天下午,今天的重大任务是带上所有的设备和道具,去正式汇演的舞台上调试,学校分配给每个班的时间不够他们在正式的舞台上预演一遍,所以重点在于调试灯光和麦克风。
“一班这是人民币玩家啊。”他们班今天没有自习,又几乎都是主科,被分配去调试的时间是中午,一群人浩浩荡荡往后台运东西的时候,有几个外班刚刚从台上撤下来的人调侃道。
“哈哈,我们是软件不行,只能靠硬件凑嘛,”徐清来也就这时候过来凑凑热闹,平时排练的时候从来都不见他关心一句,现在在旁边却答得大声,“还不知道花了多少班费,我目前看起来反正觉得够呛,明天别太丢脸就行了!”
“没事儿班长,这事一完,我把发票都给你,你不就知道花了多少班费了吗?”老邢拖长了声调,“别急嘛,事情一件件做,我的目标就是,哎嘿——反正是最后一次大活动,这回要把班费给用干净咯!”
他嗓门大,不用麦克风声音都能响彻舞台,赵一栗听得直笑。
老邢和赵一栗确实准备了很多东西,因为舞台搭得足够大,所以老邢后面是找了班上的好些男生来负责舞台布景的,老邢绞尽脑汁地设计出了双布景,然后利用帷幕和灯光的明暗做掩饰,在一侧布景在演戏时,另一侧的暗处可以快速完成场景的调整。
“我觉得很有感觉!特别好!”正式的舞台和在教室里排练的感觉还是差别很大,特别是灯tຊ光一暗、又一聚焦,站在台下看到整个布置,真的很有那种民国时代某处深宅的感觉,赵一栗这些天里难得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冲老邢竖了一个大拇指,“牛!”
“麦克风都别着试一下,在台上来跳一跳跑一跑,特别注意一下挨在一起会不会啸叫——手机都拿开啊。”老邢跑上跑下,热得满头都是汗水,在他的组织下,他们很快结束了调试,把东西运到了后台放好。
表演是按班级序号来的,他们班在第一个,排练的时间变少了,但相应的,后台也就还有一整个上午先给他们做准备用,属于好处坏处都有。
这周的一晚又轮到语文,唐恬知道大家都已经没有心思听课了,干脆宣布自习,让剧组的人有需要就去找空教室过过台词。
“哎,大家最后在把戏服穿一下,我拍个照片。”老邢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单反,“哎呀拍个定妆照做纪念嘛——放心,老邢我拍人是专业的,绝对拍不丑——等等,先就这样穿着校服拍张集体的,唐老师帮我们拍一下。”
楚湘也来旁观,她依然戴着口罩,但是手上拎了个小小的箱子,打开从里面掏出一把化妆刷,冲女孩子们热情地比划。
“那女孩子们,先跟我来,楚湘也来帮忙。”唐恬先笑吟吟地站在窗边,让单独老邢拍了一张半身照,然后冲几个女生招手,“我们去试妆,走!”
“舞台妆可以浓一点,因为观众隔得远。”唐恬先和楚湘一起帮饰演四凤的女生化好了妆,唐恬的手温柔又灵巧,完美地利用了赵一栗淘来的和《白毛女》类似的红头绳,给四凤编了漂亮的麻花辫,“我看看,嗯,真好看。”
“先去找范明臣拍照吧!然后你们正好带妆,可以再对对台词找感觉。”楚湘和唐恬动作很麻利,很快就把四凤和鲁侍萍的妆都画好了。
赵一栗在一旁看着,觉得两个女孩子都很符合自己的预想,大家越来越接近最终汇演的状态,也让她在逐渐找回了最初那种“我一定要把奖杯献给女神”的信心和决心。
毕竟,参与的每个人都很努力,大家是真心实意想把这件事做好。
“最后,一栗,你先来试试这个。”轮到赵一栗时,唐恬放下了化妆刷,去自己的办公桌后面拿出了一个纸盒子。
“唐老师,这是你的裙子吗?”赵一栗看到盒子里面是一件颜色漂亮、花纹精致的旗袍,赵一栗不懂衣料好坏,只是凭直觉,应该不会是便宜的衣服。
“好多年前的时候做的,就穿了一回,后来就发现怀孕了,然后就胖啦。”唐恬叹息着拍拍自己的腰,示意赵一栗把那件旗袍拿出来放在身上比了比,“我也是那天突然想起来,觉得你穿着会很好看,周末去找裁缝改了改,把所有的盘扣也加固了。”
“还有这个,这件外套你可以在第一幕的时候套在旗袍外面。”唐恬又从一个小袋子里拿出了一件薄薄的浅色外套,“这个也是我翻衣柜时翻出来的,都忘了什么时候有这件衣服……”
“这件你可以当睡袍,在第一幕的时候套在旗袍外面。到时候上台,头发先不盘上,因为第一幕的时候繁漪在休息,我会把你的头发稍微弄卷一点,等周朴园和鲁侍萍对戏、你退下来候场的时候,我再给你用发簪盘头发,那个会很快,你放心。”
“我到时候会和唐老师一起帮忙,给你们补妆整理衣服。”楚湘用手机打了字给赵一栗看,“放心,时间肯定来得及。”
“去换上衣服试试吧。”唐恬笑着对赵一栗说道。
“但是……”赵一栗有些不安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又瞄瞄唐恬的身材,她和唐恬身高是相近,但有些地方差距好像挺大的。
“哈哈,别担心。”唐恬一下子就明白了赵一栗在担心什么,她冲赵一栗和楚湘眨眨眼,“对于我们女人来说,衣服只要不是小到穿不进去,就不存在撑起来的问题,有的是办法,走,老师和你们一起去卫生间。”
赵一栗在唐恬和楚湘的帮助下换好了旗袍,惊讶地发现胸前并不像她想象的会那么空,唐恬稍微给她用了一些“办法”就十分完美了,其他地方完全不用处理都特别合身,然后她又坐下来化妆。
她的母亲不懂化妆,家里也不可能允许她在这种年纪研究这些,所以她看着楚湘的那些瓶瓶罐罐、各种刷子都很茫然,只闭上眼睛抬起头等着楚湘和唐恬摆弄,然后又感觉自己的头发被梳来梳去、连碎发都要被电热发棒处理一下。
“细高跟穿惯了吗?”最后,唐恬看赵一栗换鞋,又关心道,“虽然不高,但无论如何,安全是第一位的,不要为了效果去受伤。”
“穿得惯。”赵一栗点头,她最近在房间里走路啥的都偷偷穿这双鞋,因为怕弄出声音还要走得特别轻,现在穿着走路已经完全没有问题,就是走不了很快。
她感到肩膀被拍了拍,转过头去,发现楚湘掏了小镜子对着她,赵一栗看了镜子里的自己一眼,她先是移开眼睛觉得害羞,但是又忍不住多看几眼,觉得镜子里的人都有点儿陌生了。
“其实没有化很浓哦,腮红都没有打,因为繁漪描述里是苍白又带点儿病态的,眼妆也不敢上太夸张,”楚湘给她打字,“明天不用担心妆会花,随便哭,我都是用的防水的睫毛膏和眼线。”
“走,给他们瞧瞧!”打完这句话,楚湘把手机往校服兜里一揣,高高兴兴地挽着赵一栗就往外走。
赵一栗感觉楚湘可能是生病的时候在医院闷坏了,这会儿哪怕还带着口罩、说话全靠手机和草稿纸,但那股兴奋劲都快从眼睛里溢出来了。
刚刚走进他们剧组占的那间空教室,楚湘还不嫌事大的用力拍了拍手,在满意地看到所有人都抬起头看过来之后,才煞有介事地一下子跳到一旁去,让大家都能看到躲在她身后的赵一栗。
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自己身上,赵一栗有些不自在,几乎是下意识想低头,但想想,在同剧组的同学面前都不好意思,明天上了台该怎么办?所以她强迫自己又把头抬起来,冲大家露出了一个微笑。
“掌柜的,你早这么打扮,我哪里还需要去买假金戒指装阔啊!”老邢眉开眼笑,走过来往赵一栗身边一站,叉腰道,“就是说,我们两个往这里一站,光看掌柜的这幅花容月貌,谁都一眼看出我肯定是家里有矿的有钱人,不然哪里娶得到这么年轻漂亮的老婆!”
老邢的话把大家逗得前仰后合,赵一栗一边笑一遍作势伸手要去打他,这一笑一打,盛装打扮后的忐忑劲就基本消散了。
“哎呀,这一晚的下课铃都打了,掌柜的,来拍照。”这好时候,外面传来了放学的铃声,老邢回过神来拍拍脑袋,“都先别走啊,还记得刚刚穿校服的时候我们的站位吧,待会儿就这么穿着戏服原位再拍一张。”
“机会难得,要不要给你和老宋单独拍一张?”赵一栗在凑过去看老邢把她拍成什么样的时候,老邢冲她笑,挤眉弄眼地问。
“才不要。”赵一栗嘟哝道,“别闹啊,我警告你。”
“哎,男女主,单独拍一张天经地义好不好?”话虽然这么说,但因为赵一栗不愿意,老邢也就没有再撺掇,招呼大家找好位置又连拍了几张,表示他今天的事情已经都做完了。
“明天加油!今晚回去睡个好觉!”他中气十足地对大家喊话,在赵一栗去顶替楚湘的女主位置后,不知不觉,老邢就几乎已经完全接过了导演的各种工作,赵一栗真的觉得很感动。
“那咱们什么交情啊,我还和你呛行吗?而且也就是最后几天,你明显忙不过来我才接一把。”赵一栗之前还问过老邢,他明显比赵一栗懂舞台得多,为什么当时赵一栗问有没有人来替代她的时候,他不吭声,老邢的回答非常直白,“掌柜的,我这个人就是说,就喜欢干自己乐意干的事,要是这件事成了个不得了的任务压过来,我反而可能没有那个动力了。”
虽然老邢让大家回家好好休息,但赵一栗几乎一整晚都没有睡着。
紧张都是其次的,她感觉脑子里就像犯强迫症一样在一遍遍地过台词、记灯光走位,然后因为脑子一直安静不下来,哪怕身体都觉得一点儿精神都没有了,睡意都还没来。
第二天早上起来,赵一栗看着镜子里苍白憔悴的自己,觉得楚湘可能都不必费劲用粉饼给她把脸擦白了。
早饭她也觉得几乎吃不下去,胃里就像被塞了一团棉絮一样,赵一栗勉强自己吃了半个tຊ馒头,还好今天早上父亲有事早走了,不然肯定吃不完就不准她出门。
“一栗,你只吃了一点点东西。”午饭的时候,林婉婉看到赵一栗放下筷子时都感到了不妥,“不行,现在还那么早,有的是时间,你再多吃一点儿。”
“我真的吃不下了。”赵一栗摇摇头,今天她都没有戴手表,因为一看时间就觉得胃里更不舒服,“我这几天吃的东西都少,没关系的,我先回去准备了。”
“不行,绝对不行,你要在台上演够四十分钟呢!”林婉婉难得强势地伸出手去把已经都站起来的赵一栗给拽了回去,“万一演着演着晕倒了呢?是不是,你至少把那些番茄和土豆吃了吧,好吗?”
“你放心,我身在曹营心在汉,我在台下当你最大的应援团,谁说你不好,我揍他丫的。”林婉婉用她那种细细的声音放狠话,听在耳朵里就会特别好笑,“别紧张,多吃点儿!”
赵一栗笑得勉强,最后拿着筷子在盘子里挑挑拣拣,多吃了一点儿番茄。
老邢之前不断给大家打预防针,说不管前面准备得再充分,临上台、上台的时候出突发状况都很正常,以至于最后所有人候场、发现所有东西都在正常运转,主持人已经开始报幕的时候,都先小松了一口气。
赵一栗换好衣服化完妆后,唐恬专门抱了抱她,让她放松,楚湘也过来抱了抱她,用还沙哑的嗓音努力对她说了一句:“没有问题的!”
因为对后台的人数做了严格的限制,班里很多人都等在了舞台旁边给他们加油,几乎每个人看到她,都热情地夸她“掌柜的今天漂亮惨了”“哇没有想到掌柜的居然这么漂亮”。
这样的话听多了,她心里也又多了点底气,抬头看走在她身边的宋润洋,心想,至少今天,被唐恬和楚湘精心打扮过后的她,站在他身边是不会被嘲讽的吧?
“宋润洋,”她觉得自己大概是紧张过头、脑子抽了,居然小声问了他一句,“你觉得我今天好看吗?”
“我觉得赵一栗每天都是好看的,”她听他笑着回答她,“当然,今天是尤其的漂亮。”
“你怎么说话也贫起来了。”赵一栗低头嘟哝,虽然这么说,心里却涌起一股欢喜,慢慢地盖过了一点儿紧张的情绪,“老邢的毛病真在剧组里传染了。”
赵一栗虽然一开始就在台上,但她在另一侧还没有打光的舞台布景里。
她披散着一头被唐恬弄出微卷的长发,旗袍外面套着睡袍,靠在用几个矮凳和一块薄布做成的躺椅上,膝盖下面盖了一块毯子,做成她是在二楼的卧室休息的模样。
她凝神听着旁边布景里传来的说台词的声音,至少她在台上感觉效果很好,大家的台词都说得十分清晰。
第一出戏节奏很快,主要功能是简单向观众交代人物关系,老邢饰演的周朴园,说话的语气和平时判若两人,此刻冷冰冰地正在询问四凤:“你手上端的是什么?”
“是药,老爷。”饰演四凤的女生声音怯怯,“夫人不愿意喝,让我端走倒掉。”
“都是做母亲的人了,却连生了病就要吃药的道理都不懂吗?【注1】”赵一栗知道,自己这边就快要亮灯了。
但神奇的是,她现在几乎感觉不到紧张了,大家在旁边优秀的表现也让她慢慢沉浸到了剧情里。
而且她处在没有亮灯的黑暗里,她感觉四周寂静一片,看不清台下,也听不清台下,她说服自己相信,她如今真的身处在一个令她窒息的大宅里,至少在今天,她有足够的资格去站在宋润洋的身边、表演繁漪这个角色。
“萍儿,你把这药端上去,让你的母亲吃了。”她听到老邢用一种不耐烦的语气说道。
一秒的沉默,她听到了宋润洋的声音:“父亲,母亲既然今天不想吃……”
老邢把周朴园的性格掌握得非常好,当他仿佛意有所指地对周萍说道:“你和你母亲都不知道自己的毛病在哪里,我却知道的”的时候,赵一栗真情实感地感到了秘密被触碰的紧张,下意识地伸出手抓住了旁边的毯子。
剧情很快来到转场,周萍和四凤短暂的交谈,此时两侧布景都熄灭了灯光,只留下了周萍和端着药的四凤,这里是要表现周萍对单纯的四凤已经有了一些好感,忍不住想要多关心她,而四凤懵懂,一边觉得该拒绝,一边又忍不住被吸引。
随着旁白开始介绍繁漪,赵一栗这里的布景亮灯了,突然的开灯让赵一栗眼前青黑了一瞬,她慢慢抬起头来,看到了宋润洋已经走了过来,她让自己的眼睛只看了一眼那碗药,然后就一直看向他的脸。
这里就是之前无论是楚湘还是赵一栗都没有处理好过的,繁漪和周萍对手戏。
一开始赵一栗觉得自己状态真的好极了,甚至在说“我听说你要到矿上去”的时候就已经提前红了眼眶,完全不担心待会儿哭不出来,两个人从台词到动作都是按照剧本来的,就在赵一栗心里很高兴、觉得一切都很顺利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这个意外归根结底,是她的责任。
因为之前的排练里,在繁漪为了挽留想离开的周萍,伸出手去抱紧他、不让他走的时候,赵一栗一直都扭捏着不好好抱上去,所以宋润洋不敢走急了,怕她抱不住他、失去平衡跌下凳子。
结果这回在台上她真入戏了,一下子死死地扑上去,宋润洋都没有来得及转身做出要站起来走的动作,就只能将错就错,从正面把她给接住了,让她扑到他的怀里、搂住了他的脖子。
完了,赵一栗瞬间脑子里一片空白,下一句词好像是她的,但是她应该说什么来着?
宋润洋应该没有忘词,但是他的台词没有赵一栗前面的那一句话,直接说出来会非常奇怪,好在他反应比赵一栗快些,开口说了一句剧本上没有的台词:“我去矿上,和那个丫环真的没有关系,我和你说过了,并没有发生你想象的那些事,我只是看她有几分亲切,所以——”
“那你是怎么看我的?周萍,你是怎么看我的?”这个话题一时半会儿回不到原来断掉的地方,但赵一栗知道这个情况不能交给宋润洋长篇大论,她及时地也开始临场发挥,她的手依然搂着宋润洋的脖子,两个人脸的距离稍微拉开了一些,这样她就能看着他的眼睛了,“我是你的母亲吗?我不是,我没有生过你!我是你的情人吗?也不是,因为你连看我都不敢了!”
她听到宋润洋长长地叹气,她以为他会直接转头去躲开她的凝视,结果他伸出手去把她抱紧了,用把她的脑袋摁到他怀里的方式,不让她再那么看他的眼睛。
他没有回答,临时编词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赵一栗觉得更熟悉整体剧本的自己应该挑大梁。
必须还得说话,不能冷场,赵一栗此刻只能脑子里想到什么说什么,也不管还能不能合上已经逐渐开始的背景音乐了。
她问道:“所以……你之前和我做的那一切……只是因为可怜我?而你现在觉得,你已经没有办法再向我施舍那些没有边界的善良了,你就要把它们收回,是这样吗?”
宋润洋沉默,赵一栗以为他是依然不知道该怎么接她这句完全陌生的台词,忘词从一开始就是她的责任,她要继续负责圆回去,所以她微微挣扎,示意宋润洋松松揽在她腰上的胳膊,这样她能伸出一只手去捧住宋润洋的脸,准备继续临场发挥。
这时候,她看宋润洋抬起头来看向她,轻声问:“你是这么看待我的?”
因为距离很近,赵一栗明明白白看到宋润洋的眼睛红了,这令赵一栗怔然,在那一刻,她真的十分不敬业地混淆了宋润洋和周萍的区别,她感觉刚刚问问题时就已经蓄满眼眶的眼泪,一下子滚了出来。
“就算是这样,我也不在乎。”她哽咽地说道,“真的,就是……就是你找个地方,去把那丫头——你喜欢的那个丫头接来,我们一起住,我也不在乎,你不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你不能……”
她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赵一栗不会那么做——但是繁漪,繁漪她会那么做的。
因为她爱他,她需要他,她要把他留在身边,这是她全部的目的,全部的指望,她承受不了这个人来到她的生命里,又打算离她而去。
赵一栗靠过去,开始亲吻宋润洋的脸——当然,没有真正亲到,只是台下的人看起来是这样的,她其实只是在亲自己捧在宋润洋脸上的大拇指的指甲盖。
但她没想到宋润洋此刻会偏头——不是逃避,而是看向了她tຊ,这让他饰演的周萍仿佛在摇摆不定中、再次被自己的继母所蛊惑了,他不但不想逃,反而想索求更多。
他这一靠近,赵一栗本来打算落在他脸颊上的拇指摸到了他的唇角,这赵一栗愣了一下,目光和气息同时交错,他们两个从来没有靠得那么近过,这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还好,至少在这一秒,赵一栗短暂地忘记了这件事,她闭上眼,放任自己就这样一边颤抖着呼吸一边亲了过去。
就在她再次亲到自己拇指指甲盖的瞬间,宋润洋一下子攥紧了她的手腕,把他们的距离拉开,他一边演出狼狈地喘气的模样,一边站起来,从这里流畅自然地接上了原来的剧本的台词:
“这种事……我们……我们是做不了一辈子的!无论去哪里,都改变不了你我的错误——你听这窗外一声声的雷鸣,每当闪电划破天空,我都总觉得没有被它照亮的地方,有人在那里凝视着我,在审判着我,在控诉着我做出这样肮脏的事情,我背叛自己最敬爱的父亲——”
“那你觉得远离我之后,一切就能结束吗?”赵一栗松了口气,虽然动作不对,开始放心地按照原本的台词向宋润洋哭喊,“你不会觉得那窗口漏进的呜呜的风声,是一个被你抛弃的女人在绝望地哭泣,在控诉你让她陷入母亲不是母亲、情妇不是情妇的境地吗!”
一声清脆的雷鸣适时响起,显然,在他们终于回到原剧本后,老邢找来负责控制音频的同学也开始步入正轨,之后他们的对戏没有再出意外,在赵一栗饰演的繁漪冷笑着暗示了四凤和周萍的关系后,宋润洋适时夺门而出,留下她慢慢从躺椅上站起来,走到窗边去。
所谓的窗户,是用硬纸板做的道具,依然是用薄帘遮盖着边角的粗糙,赵一栗在逐渐频繁的雷声中慢慢关上了它,她听到背景音乐中,老邢的歌声已经唱到了“飘,飘浮不停,人似浮萍真爱不过飘零。”
“落花有情,流水无情,实难握住几分真情。”【注2】
她甚至都没有去庆幸这幕戏虽然出了意外,但好歹被他们临场发挥给遮盖住了,她觉得自己现在就是繁漪了。
她就这么呆呆地站在那里,抱紧双臂,在目光完全失焦后,低下头,才看到不断落下的眼泪已经把手臂上的浅色长袍润湿了一块又一块,然后头顶的灯光慢慢暗了下去。
【注1】剧情需要,大量台词化用自《雷雨》原著
【注2】节选自《飘》–沙宝亮(和原词顺序有出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