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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人们走马观花一样地在万晓舟的病房里穿过。
  那天晕倒之后,万晓舟在医院做遍了检查,没人说得出她的抽搐是怎么一回事,只能把这归结为某种维生素的短缺。
  医生给她开了病假条,让她静养一周。
  万晓舟躺在床上,背朝着穿白大褂的人们。田哲在和他们低声聊着:“不是器质性病变,对,不是。最近就是太累了,压力大……”
  “我是怎么一回事,你很清楚。”万晓舟用梦呓一样的语气说。她的声音很小,但田哲还是听到了。她听到他尴尬地笑了一声,继续回答着医生们的问话:“吃药?平时没吃什么药。”
  等病房里安静下来,万晓舟愤怒地坐了起来,这一整天她都像木偶一样坐在轮椅上,被田哲推向一台台黑暗的机器。那里面的声音让她头痛欲裂,她给田哲提过很多次,她什么检查也不想做,她只想回家好好躺一会。但田哲和那些医生一样,一边摇头,一边用怜悯的眼神看着她,像望着一个胡闹的孩子。
  “你心里很清楚,我根本没有病。田哲,那天你给我喝的药里放了什么?”
  田哲不回答这个问题,坐在另一张空病床上剥橘子。
  “我不吃橘子。从我们刚认识起,你就知道我从来不爱吃酸的水果。”万晓舟从病床上走下来,她怀疑他没有听到她的问话。
  “我是可以报警的——你知道吗?医生问过我吃了什么东西,我一下子就想到那碗中药,它的味道不对劲!我喝完第一口,舌头就开始发麻……”万晓舟忿忿地质问。
  田哲将那只橘子剥完了,很完整,圆润的果瓣上缠绕着白色的线条,交错繁复,看不到尽头。
  “刚才我和精神科的李大夫聊过,噢,对,我们是校友。之前给你介绍过,你可能没往心里去。”田哲掰开一瓣橘子,朝她喂过来,“抽搐、昏厥、臆想,这些都在你身上出现了。晓舟,我很担心。”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万晓舟打开那只肥嘟嘟的橘子瓣。它掉到地面上,溅出凌乱的汁水。
  “我在说,你疯了。”田哲的眼睛是笑着的,手却一下子掐在她肩膀上。他重重地压着她的肩膀,万晓舟很勉强才能站直身体。
  “你疯了,你知道吗?精神失常,我在想要不要送你去精神病院。”田哲的脸和她贴得很近,呼吸声弥漫在她耳边,她闻到了浓烈的酸水果气息。
  “你太反常了,晓舟,你太反常了。”田哲在她耳边一字一句、慢慢说着,“你在家从来不笑的,晓舟。可能你最近常常笑。你从来都很怕水的,可你这段tຊ时间——去了海岛很多次吧?有多少次,让我数数。十几次总是有吧?每次都是坐快艇吧,晓舟,你不怕吗?”
  万晓舟如坠冰窟,病房外的人川流不息,大夫还在对面房间查房,实习生在叽叽喳喳问着问题。可万晓舟觉得自己和他们已经隔了一层——她已经被关进一间没有出口的小小的房间了。
  “我……”
  “你疯了。晓舟,我没法解释这些事,我想,只能是你疯了。”田哲贴着她的耳朵说。
  万晓舟低下头,看到自己光着脚;再往上是竖条纹的病号服。
  “我的衣服和鞋子呢?”她问。
  “烧了。我让妈拿去烧了。你不能带病气回去。这三天——噢,我和李大夫说过我的担心,如果你的情况不好的话,我们考虑让你多住院几天。”
  “田哲,你不能软禁我!”万晓舟愤怒地握住他的手腕,试图把那只铁钳一样夹着她肩膀的手拿开。
  “病人没事吧?”
  有人听到了万晓舟的呼救,敲门走了进来。
  “没事。”田哲搂着万晓舟的腰,往她嘴里喂着橘子瓣,“情绪还是容易激动。我已经开好安神的药了。”
  “没事就好。”那名实习生离开了,万晓舟听到他在门外对查房的大夫说,“田大夫对他太太真好。”
  “你打算让我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万晓舟吐出那瓣橘子。
  “那要看你什么时候恢复正常。”田哲若无其事地又剥了一瓣橘子喂给她。
  “我说了我不吃……”万晓舟推开他的手,但那只手倔强地停在她面前。 她的力气根本无法撼动它。
  “晓舟,你疯了,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对你好的。”田哲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笑意,嘴角却弯出来一个快乐的弧度。任何人闯进来都只会觉得这是一位宽厚、体贴妻子的好丈夫。他把橘子摁到万晓舟嘴里,另一只手抵住她的下颚,强迫她咀嚼。
  “你需要维生素,你知道吗,你需要维生素!”
  2.
  周行长把万晓舟从病房里“保”出来时,万晓舟几乎要热泪盈眶。
  她什么都不用做,像小女孩一样坐在病床上,听着周行长一样样地与田哲交涉。
  周行长先是告诉田哲行里的任务多么紧、万晓舟审核的材料多么重要——“小田啊,现在时代不一样了,借钱的是大爷,银行是孙子。我们现在是求着花州建工来借我们的钱呐,那些抵押材料全在晓舟保险柜里。就算晓舟要休息,也得交接了对不对?”
  田哲置若罔闻,只是疲倦地问周行长还有没有别的事情,等休完病假他会亲自送万晓舟回去上班。
  周行长又嘿嘿一笑,揽住田哲肩膀拍了拍,“田医生是新调回来的吧,九几年你们建院的时候,还是我们花州银行批的款。你们的老院长,和我家老爷子住一个家属院。咱们也算得上是兄弟单位了。我们的情况,田医生一定能体量的。”
  田哲的母亲提着一只保温桶来送饭,原本一直站在门口听着,听到周行长这样说,脚下生风地走了过来,热情地一摊手,“坐,您坐。”
  “小米粥喝不喝?哎呀,今天的小米老好了,熬出来全是米油。周行长,一直听晓舟说您很照顾她。老院长那边最近一切都好吧?”
  周行长体面地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晓舟,怎么样,好好歇三天。然后呢,我做东,算是家宴,你们一家,我们一家,再加上老院长一家,咱们都聚聚,算是给晓舟接风。怎么样,田医生,你看我这个安排行不行?”周行长笑呵呵地问。
  田哲还是不说话,田哲母亲已经替他答应下来了,她抓起两个橘子塞到周行长手里,“那一定要让我们请。一定的。”
  3.
  万晓舟很快就搞懂了周行长为什么这样需要一位“自己人”来做这件事。在那场家宴上,周行长像一位长辈一样恳切,把自己的难处拆开了、掰碎了讲给万晓舟听。
  “晓舟,你是知道的,资金是要流动的。我们喜欢哪样的客户?贷了还,还了贷,手上全是大项目,前景一片看好。我们银行挣的不就是这个钱吗?”周行长已经喝醉了,他说自己心脏不好,每次应酬都得带速效救心丸。
  “难啊,难得很。这次这个十七亿,差点就成了烂账了。晓舟,你知道省行调我下来是做什么的吗?就是协调这些关系。这次,我和市里的几位领导一起担保,到处拆解,才帮着花州建工把欠银行的十七亿还了。但是呢,这些钱全是过桥的钱,还得贷出来还回去的——晓舟,这个是咱们自己人说的话,你心里知道就行。”在包间外,避开了所有人,周行长语重心长地拍拍万晓舟的肩膀。
  “孩子,太瘦了,多吃点饭,多吃点。”他手上烟味很重,笑起来露出来的牙也是淡黄色的。
  但万晓舟并不反感,因为她父亲也抽这样的香烟,这烟卷里有一些湿透了的旧书页的味道。她想到父亲一个人返回小镇的那个清晨,就觉得这样的烟味催人泪下。她的家里很久没有这样的味道了。
  万晓舟连连点头。
  “晓舟,我女儿很早就出国了,我得五年没见上她了。看到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就像看到自己的孩子一样。一样的。”周行长的腔调一下拔高了,从他眼镜的反光里,万晓舟看到老院长扶着田哲的胳膊肘出来了。
  “田医生,我刚给晓舟说了,时间紧,任务重,忙完这一阵再休假。你可别心疼,啊。”周行长亲昵地接过老院长的手臂,冲着一旁的田哲说。
  田哲无声地笑笑,不置可否,但当天晚上他就还了一台新手机给万晓舟。
  他说旧的那个被他不小心摔坏了。
  4.
  按照田哲的要求,万晓舟不再出外勤岗,只能在行内办公。田哲的理由是:“她精神不好,怕在外面受到刺激。”
  这个要求让万晓舟气红了脸,她当场就想打车回去和田哲理论一番。
  但周行长替她接过电话,答应了下来。“你放心,田医生,人交给我,我就负起责任。好不好?晓舟就处理材料行,不会出去了。”
  “周行,那些抵质押的地块和岛屿还是现场核查的。提供的质押地大多都在乡下,不去看怎么能行呢?”万晓舟急得额上一层层细细的汗。
  “这套材料啊,在咱们行流转了三四次了,花州建工每一次贷出都是提供的这些质押物。”周行长的助理说,“挑核心的核查就行。”
  “那万一有重复抵押的呢?之前从来没贷过这么多,好多质押物材都是新提交的……”
  周行长一举手,打断了他们的争执,“该勘察还是要勘察的,这个出不得错。田医生主要也是怕你不安全——这样,我安排车。 晓舟,你外出就从我办公室后门走,直接到后院停车场。好吧?减少争议,减少不必要的麻烦。”
  “但我不会开车……”万晓舟一时没弄明白周行长的意思。
  周行长茶褐色的眼镜片亮了一下,是窗外的阳光照了过来。
  助理已经推开了窗户,周行长像给女儿礼物的父亲一样,笑吟吟地把一串车钥匙递到万晓舟手里。
  他让万晓舟自己遥控开车窗看一看。
  院子里停着一辆白色的帕萨特。这车有些年岁了,年检的标签贴满了右侧玻璃。车子周围树影摆动,幽幽地落在车背上,像老式海报一样好看。
  车窗里有一个人在和万晓舟打招呼。是小易。
  “我给你借了一位司机。”周行长这样说。
  万晓舟的脸一下红了,她的心脏因为羞耻和罪恶感而剧烈地跳动。
  但周行长很快就让她平静下来,他什么都没对万晓舟说,只是对着助理淡淡地讲:“……跨海大桥已经完成招投标工作了,花州建工和桥梁设计院都是施工单位。这次啊,我们得感谢设计院这边为我们提供人手。款子批得快了,他们的设计费到位得也快嘛。你帮我给设计院那边去个电话,说我下午过去拜访一下,方便的话再定个桌,我请设计院的几位领导坐一坐。这事要办好,啊。”
  万晓舟涨红的脸逐渐恢复白皙,在助理匆忙的脚步声中,她对着窗户中的影子理了理头发,向周行长保证,自己一定完成任务,让贷款尽早批下来。
  小易也是公事公办的模样,他穿了衬衫和西裤,头发洗得很蓬松,干干净净的手指上多了一枚银白色的戒指。
  这点不动声色的距离让万晓舟感到安全。
  她放心地跟着他驶出了后院,把街道、绿树、遥远的小镇上的父亲和病房里发生的一切都抖落在了身后。她甚至有一种大梦初醒的轻松感。
  小易在车上放了一盒新鲜水果,说是来的路上刚刚买的。
  那是万晓舟第一次尝到菠萝蜜的味道,很久之后tຊ她才知道那种果实的别名叫做“到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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