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信号的传递,有时并不需要语言。
花州的中老年妇女之间,有一张自发诞生的情报网。这些中老年妇女大多不是本地人,她们的故乡在赣南,在湘西,在内蒙,在川渝,总之从天南海北奔赴而来,为的是在这座小城里帮他们成年的子女带带孩子,闲时领领鸡蛋。
她们的语言并不相通,有时可以在漫长的队伍里不知所云地聊上半个钟头。在她们秘而不宣的情报网中,有关花州的小道消息肆意流淌。
尤其是谁与谁交好,谁又与谁结下了仇怨,这样的消息传得格外快。人与人之间的爱恨情仇,被她们反复咀嚼之后,变得美味多汁,耐人寻味。
田哲的母亲一向是自诩清高的。她有一条格外长的脖子,短发稀稀疏疏挂在耳前。她从来不烫发,她认为那种贵宾犬一样的小卷发是一位妇女庸俗的开始。她也不跳广场舞,她只穿着丝绸道袍舞剑。但她依旧是那张情报网的一环,甚至是相当重要的一环。无数条捕风捉影的消息从她那口地地道道的本地方言里穿过,就变成了有分量的、有血有肉的新闻。
在这一方面她是有点天赋的,从那些妇女躲躲闪闪的眼神、语焉不详的打探里,她确认下来,这桩艳史的主人公就是她的儿媳妇万晓舟。
在买菜回家的路上,她的手掌彻底冷了下来。她想好了,这件事她的儿子田哲永远不会知道,田哲正处在评职称的关键时期,她决心不让任何事打扰到她儿子的晋升。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比她儿子田哲重要。她认为她和田哲是一棵树,一脉相连,永生永世不会分开;至于儿媳妇万晓舟和芽芽,不过是飞来做窝、下蛋的小鸟。鸟飞去哪一棵树都好,甚至把鸟蛋带走也行。只要她的树还在,就还会有新的小鸟飞来下蛋。
只是她这个打算被钟念念破坏了——在电梯口,钟念念看到她就咯咯咯笑起来。
“念念,今天心情好啊。”她敷衍着。
钟老婆子捏紧钟念念的手,像很心虚似的,侧着身子拎着脚后跟走过去。
钟念念含糊地说了句什么,钟老婆子立刻一个耳光辣辣地打上去。
这很异常,哪怕是那一次万晓舟闹到了报警,钟老婆子都没有打过孙子一个指头。
田哲的母亲心里立刻拉响了警报。
“念念,你说什么,阿婆听不清呀。”田哲的母亲拎着她银白的健身剑,从电梯倒退出来,一手抓住了钟念念粗壮的胳膊。
“亲嘴嘴,亲嘴嘴。阿姨,叔叔,亲嘴嘴。”钟念念笑得格外开怀。
钟老婆子脸色变了,“胡说八道。胡说八道。我们念念脑子不好,不要当真。”
田哲的母亲还是笑着的,钟念念也跟着笑起来,“亲嘴嘴,亲嘴嘴,阿姨叔叔亲嘴嘴。”
笑容在田哲的母亲脸上锈住了,她成了一座蒙尘的蜡像。
“在哪里亲嘴嘴?”她重复着钟念念的话。
钟念念的眼睛一亮,他指向电梯,“亲嘴嘴。”
田哲的母亲眨眨眼,笑了一下。她的眼风犀利地扫过钟老婆子,那个老婆子的鹰钩鼻立刻红了。田哲的母亲知道,这事成真了。
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稀薄的短发,“念念,你有没有给芽芽爸爸说呀?”
“孩子的话,哪里当得了真!田医生是知道念念的情况的,不会当真的。”钟老婆子护着念念,像拖一头牛似的把他拖走了。
2.
回到家后,田哲的母亲看到田哲在拖地。
这些年,田哲是从来不做家务的。自从芽芽出生后,他回家的时间就一天比一天晚。他要写记录,要参加考核,要带实习生,要跟着院领导进修,总之,他是有相当说得出口的理由的。而现在,他穿着围裙在拖地。
田哲母亲的心,碎了。
“我的儿……”她已经做好了母子相拥而泣的打算。她要告诉她的儿子,不怕的,妈妈永远陪着你,我们才是一家人,大不了我们把那个女人赶走,我们早就该把她赶走了!
但田哲脸上淡淡的,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妈,晓舟头痛,刚请假回来睡下,你讲话小一些声。”田哲直起腰身,瞭望了一眼厨房里煲的汤药。
“你还给她煮了药?我的儿,你知不知道她……”田哲的母亲悲从心头起,但她的话突然止住了。她愣了一下。
田哲不知道什么时候做了烤瓷牙,满嘴的雪白。简直像橱窗里的塑料模特。
她一瞬间有些不认识他了。
塑料模特拧回了头,大张着嘴,露着自己的一口白牙,微笑着说,“是啊,我给她抓了药。她是热邪侵袭,还是中药管用的。”
田哲的母亲怔怔地放下了长剑。
3
那个天旋地转的中午,万晓舟在卧室里哀求了整整半个钟头。
她请求田哲拿一些温水给她喝,她头晕得要吐出来了。
但一直没有人回答她的话,这个家像死掉了一样安静。
她强行扶着墙走出来,时针刚刚指到中午十二点半。
田哲和他的母亲端坐在沙发上,电视屏幕里无声地播放着午间新闻。
“我要走了,下午一点半有会。周行长让一定提前半个小时到行里。”她的脸色煞白,虚弱的感觉像浪潮一样一阵阵卷席而来。
“把药喝了再走。”田哲说。
“把药喝了再走。”田哲的母亲说。
“我不喝了,路上买布洛芬吃就可以了。”万晓舟穿行在这间热气蒸腾的客厅中。这客厅原本是那样小,三个人拥拥挤挤生活在这里,任是谁一转身就可以碰到另一个人;但在这一天的正午十二点三十分,它兀地变大了。
万晓舟走到门口时,已经满头都是豆大的汗珠。
药被递到了她嘴边——田哲的母亲就那样举着,双手举着,而田哲则像条蛇一样,柔软地挤
在她和门之间。
她闭着眼喝掉了那碗放了很多蜂蜜的中tຊ药汤,田哲说,蜂蜜润燥,甘草入肺,她是邪热侵体,他特意为她放了很多很多。
4.
也许是因为心虚,也许是因为难以忍受的头痛,走出家门时,万晓舟差点跪坐在地上。
周行长并没有坚持要她去参加会议——她现在是行里的“红人”,上午周行长嘱咐过她,这一次只是例行去质押地点勘察,身体不舒服可以不来的。
但她一定要去。
因为她和小易已经许久没见了。
总有两周了吧,没有两周也有整整十天没有见到了。她在心里默默算过。
小易很久没有出现在银行落地窗外,也很久没有和她手牵着手坐在顶楼吹风了。她上午发消息问过他,下午去不去“那座岛”勘察。她特意强调了那是一座岛,希望唤起他对他们之间的一点回忆。
但他没有回复。
万晓舟又忍不住发过去,“我不晓得自己能不能去,我的头很痛,好像在发烧。”
她想自己也许是期待着他的一点怜悯的。她痛恨着自己的无耻,但她又是如此期待再一次见到他。
但他依旧没有回复。
抵达行里时,万晓舟几乎陷入了绝望。
她做了很多假设,所有的假设都指向一个可能性——他回心转意了,他重新爱上了房芳。他们甜蜜而幸福,仿佛她只是一个没有引起任何波澜的空白格。
这次勘察,周行长也去了。
周行长坐在副驾上,后排还坐了另外两位来自省行风控部的同事。周行长一直抽着烟,烟灰随风飘荡在窗外的车流里,“……这次的质押材料是新补充的,有地契,有岛屿使用权证,花州建工那边做了不少工作,你们是知道情况的,有些土地产权是历史遗留问题,各个部门核下来费了不少功夫……”
万晓舟听得断断续续,她克制着自己的胳膊不要抖动。不知道是不是这辆商务车太颠了,她的手臂不受控地震颤。
周行长断断续续说了很多话,她一个字都听不进去。直到他们抵达港口,那艘去近海的船又停运了。
“要是小易来了就好了,这个小伙子路子广,他有认识的渔民,总是去得了的。”周行长随口感叹了一句。
省行风控部有位同事和小易接触过,立刻接上了话。他们有意无意的言语飘到万晓舟耳朵里,每一句都在捶打着万晓舟的眼眶,似乎在逼着她哭出声来。
她听到他们说,小易的太太是如何美丽,是如何在省城话剧院表演的;她又听到他们说,小易的舅舅似乎是住院了,小易和太太一起陪护,小易是如何辛劳。
“晓舟?”周行长突然叫她。
万晓舟努力睁大眼睛,表示自己在听。
可周行长和其他人的面孔却离她越来越远,天空离她越来越近,像是一整片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晓舟,你没事吧?”其他人喊叫起来。
万晓舟不受控地瘫倒下去,眼球难以自控地向下翻着,四肢也跟着在地上抽搐。她听到有人在喊:“赶紧打120吧,赶紧打!晓舟,你不是有癫痫吧?”
她拼命地想张开嘴,想告诉别人她没事,但一张开嘴,翻滚上来的是那浓郁的甘草与蜂蜜中药汤。
周行长一直叉着腰远远站着,手里的烟抽得只剩下烟蒂了。他目送万晓舟被抬上120,一口烟圈才徐徐喷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