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沅是公主,身份比太师太傅此类的股肱重臣都高了不少,何况只是个司礼监的秉笔太监。
可她就是对他天生畏惧,或是知道他那张妖孽脸皮底下藏着吸饱人血的心。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依言跨过门槛。
身后“砰”的一下关门声,她的毛发丝都战战起来。
陆忱侧目,见她不动,持了手中的笔在澄泥砚的受墨处点了点,催促道:“呆站在那干嘛,还不过来伺候笔墨。”
听他话里的意思还真把她当他手下的内侍使了,可一想到最后连父皇都仰他鼻息苟活,苏沅认命地走了过去。
先将捧来的鹤氅和白绢放置在一旁的矮几上,再挽了两侧的袖口,端着题有“前身写照”四字的墨条,点上水在受墨处轻轻打转研磨。
看她行云流水般的动作,陆忱挑眉,话语间颇有深意。
“你研墨的手法不错,哪学的?”
苏沅手一顿,下一刻又继续转动墨条,开口道:“看桐姨抄写方子时学的。”
陆忱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唇,没有再问。
苏沅见陆忱没有深究的意思,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她的手法,是谢澍花了两年的时间教出来的。
上一世自她嫁入谢府,谢澍的身体时好时坏,可看书写字他一天都没有断过。
他看书,她练字。
他写字,她研墨。
有时谢澍实在是体力不支,她便伏在他榻边,念给他听。
这样风花雪月,静默如水的日子,在某日陆忱突然的到来中戛然而止。
“都洗干净了?”
凉津津的声音将她从记忆中拉回,一时苏沅有些愣怔,以为他在说自己睡前沐浴的事,不知怎的脸突然烧了起来,结舌道:“我……洗干净……”
“嗯?”陆忱看她模样,蹙眉问,“想什么呢?”
直到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案几的衣物,她才反应过来。
“都洗干净了。”苏沅又是摇头又是点头,“就是那时在北三所没有香露,我用胰子洗的。要是督主嫌弃,可以让浣衣局重新浆洗熏香。”
她自知陆忱嫌弃她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星半点,所以抢在他前头把话说绝。
说话间,陆忱的笔又来舔墨,与苏沅手里的墨条不期而遇,碰触的瞬间,苏沅立即弹开。
陆忱眼尾挑起,乌沉沉的眸子像是有个深邃的洞,“呵”了一声。
“你挺有自知之明的。”
他说话的语气像极了虞重华,他们果然是一伙的。
苏沅福了福身,恭驯道:“督主谬赞。”
陆忱冷笑一声,将笔架在山形青玉笔架上,身子向后一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夜阑的?”
如果说她能用身份地位回避夜阑问这个问题,那到了陆忱这,她不得不回答。
而且回答的不好,随时有可能被他扔出阅景楼二楼。
陆忱看着她纤细的指尖抠弄墨条顶端,剜出一块深深的凹陷。
没催她,静静等她编好拙劣的谎言。
苏沅身后,开了半扇的窗棂外,星星光点点。
“扑通。”
一道不和谐的声音撕开静谧的黑夜。
苏沅跪在他脚边,低着脑袋不敢瞧人,声音战战:“我说我是梦里梦见的,督主你信吗?”
陆忱敛目看着她,手越过圈椅的扶靠,广袖落下没过指尖,隔着深衣的锦缎挑起,她看着比之前圆润了一点的下巴。
苏沅被迫仰起头。
四目相对,情绪很难在月光下隐藏。
长时间的对视让苏沅的意志逐渐崩溃,快到临界点时,她看见陆忱绯红的嘴唇轻启轻阖。
“我信就是了。”顿了下,“殿下何必下跪?”
陆忱松了她下巴。
“我站久了腿软。”苏沅小声嗫嚅。
此时门外响起敲门声。
“秉笔,糕点备好了。”是陈示善的声音。
“进吧。”
门打开的时候,陈示善看见苏沅正扶着桌沿站起身,却又只当是没瞧见,往书案放上一碟梅花造型黄澄澄的点心。
就立即躬身退了出去。
陆忱将盘子推到苏沅面前:“站饿了就拿一块吃,别像上次一样饿晕在坤宁宫。”
苏沅暗暗白了他一眼,要不是他见死不救,她脑袋上的包也不至于今天才退。
陆忱见她不动,伸手捏起一块,从她鼻下经过,往嘴里去。
苏沅闻着味皱起了眉头,眼看着糕点就要碰上他的嘴唇,她一把抢了下来。
“这里面有蜜望,不能吃,你会死的。”
陆忱看了看还沾着点糕点残渣的手指,毫不犹疑地伸进嘴里舔了舔。
苏沅突然意识到他不是陆忱。
她小时候认识的那个陆忱,手上不小心沾了点蜜望的汁水,不过须臾皮肤上便起了无数小疙瘩。
后来桐姨告诉她,有种人吃了蜜望就会死。
陆忱就是那种人。
“我不是他,死不了。”
陆忱一把攥住苏沅缩回去的手腕,往他近前凑。
就算隔了袖子,苏沅还能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捏得生疼。
陆忱张开嘴,就着她的手咬下去。
苏沅以为他要把自己的手指也吃了。
手一抖,被咬掉一半的糕点落在地上,碎成无数。
陆忱的眼神骤然变冷,将她狠狠推了出去。
苏沅向后趔趄数步,知道自己死期将至,此时此刻竟没有那么害怕了。
咀嚼完嘴里的食物,喉结一滚,陆忱缓缓站起身,不疾不徐地道:“殿下知道太多不该知道的事。陆某留不得您。”
陆忱走到她身前,抬手朝着她线条优美的脖子去。
苏沅闭了闭眼,强装镇定,抬头与他对视。
“留不得还是留了。”
一阵风吹来,竟吹不散她眼中的光。
陆忱突然发笑。
苏沅不知所措,想往后退一些,拉开两人的距离,陆忱的手却顺势落在她的圆领上,点着一颗盘扣。
“殿下不是承诺过要做陆某的马前卒吗?”
苏沅咬牙点头。
若此刻她说反悔了,下tຊ一刻,她必定身首异处。
“督主需要我做什么?”
“殿下果然聪慧。”这句话反过来听就是“以前的蠢都是装的”。
而苏沅自认为以前是真蠢,现在也没聪明到哪去。
至少在他面前。
陆忱松开手,退后两步,道:“六公主向圣上请旨,让翰林院学士为其在后宫讲学。”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