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旬礼上学前一天,林伺月回积林巷的家收拾了一点行李。
傅海安陪她来的,下车时特地嘱咐了声,只带必要的就好,别的她会准备好,不够的再添购。
林伺月点点头,来的一路早早就已想好该带的东西都在什么位置,不想让司机和傅海安多等。
“伺月——”
她才快步走出去两步,生冰的枯枝在脚下嘎吱作响,身后的傅海安就亲自下了车,喊住她。
“刚车上只顾说话了,这是给你新买的手机,已经办好了卡,以后方便联系。”
浅紫色的新手机滑进来,后壳带着一丝金属的凉感。
林伺月下意识缩了手,很快就被傅海安扣回来,像是知道她会推拒,轻声补充一句:“借你的,高考后还给阿姨就可以。”
只犹豫了一瞬,林伺月就收下了,回声“谢谢”,独自上楼后又忍不住看了一下手机型号。
最新款,和傅思清用的一模一样。
一瞬间的鼓舞跃入心头。
自己确实也是有想法换一张手机卡。
她的联系方式从外公住院开始莫名其妙就泄露出去了,此后就是无穷无尽的骚扰信息,烦得要命。
岑舒早已经在等着,在她进门的一瞬扑上来抱了抱她,向她展示自己特地从家里薅来的行李箱。
“蹬蹬!看!还是樱花粉!”
自己家只有外公外婆用了几十年的蛇皮袋,很旧了,还装过农药之类。
她倒是不怕丢人,但怕带回去了弄脏傅家的地板,给保姆刘阿姨添麻烦,于是提前拜托岑舒帮她准备一个。
林伺月动作麻利地去了阳台。
外公家的房子是个小两居,客厅也很小,老人一间,表弟一间,只能在阳台上支一张便携单人床勉强住着,东西要么放床底,要么放壁柜。
她从床底搬出几本厚重的大书和文具,两套换洗衣物,折回客厅掀开霜霜拿来的行李箱,哗啦一下,掉出来一大包的暖贴。
岑舒正好从厨房给自己倒了点水出来,扫了眼这一地狼藉,昂着下巴邀功:“够意思不?上次你走太急了,我后来一想应该给你带点暖贴的,苦肉计是管用,别真把一对膝盖折进去了。”
林伺月把滑了满地的暖贴一片片捡回去,把东西往里放,仰头拽她裤脚:“我真瘸了你会用轮椅推着我去看网吧吗?”
“……”
“我用轮椅推你上街要饭。”
“还有工夫开玩笑,看来心情不错啊。”
林伺月一下笑了,两人你来我往胡说八道半天,岑舒蹲下身帮她装东西,不闹了,转而问:“旬礼怎么样?”
林伺月分神回想了下。
学校很大,楼很新,不像学校,像城堡。
她第一次在一所高中校园里见到游泳馆和高尔夫球场,里面甚至有一排楼的医院。
这还都是次要的,和自己关系比较大的是,她得知了自己被分进了高三年级的优班,或许是看在傅海安面子上的刻意抬举。
“然后那天临走前我又自己单独打听了一下,旬礼有月考,一般在二十号左右。”
“你关心这个干嘛?他们难道还有什么末位淘汰的换班规则吗?”
林伺月摇摇头,“别人没有,我有。我既然来了,就要争取最好的。”
原本校方是想把她塞艺术班级的,但因为顾忌傅海安没好意思,单独找她下了军令状,12 月月考目标,至少要考进这个优班的前 50%,不然还是去艺术班。
“啧。”
岑舒撑着脸接话,“那我也定个目标,这赛季上 2200 分。”
林伺月无声地笑一下,唰啦一声把装好的行李箱拉上。
这时岑舒忽然张口提起:“还有,真让我给打听到了,你的号码是林嘉洛那个傻逼在卖,还在外面狂说你忘恩负义要自己攀高枝去了。”
……
林伺月拉拉链到一半的手停下来,空攥了攥,到底还是咽不下这口气,起身去了林嘉洛房间。
再出来时,她手上多了一个陶瓷的储钱罐,外婆给林嘉洛存的。
然后避着岑舒,直接砸在了地上。
尤为刺耳的一声裂响后,储钱罐四分五裂,陶瓷碎片落了满地。
岑舒透过挡在眼前的手指缝,看见林伺月躬着腰,滴水不漏地把其中的十来张大钞一一捡起塞进自己兜里,忍不住又“啧”一声。
“你不怕林嘉洛回来发疯啊?”
林伺月拍拍衣角上沾到的灰,把行李箱立起:“他欠我的。”
她拖着行李走到门口,最后一次回头,看了看这间狭小的、陈旧的房子,无数细小的浮尘在午后的阳光中飞散。
她看向那些泛着腐朽霉味的老旧家具,墙角上自己永远也打扫不干净的污渍油垢,阳台上那个透露着压抑和亏待的小床,碎裂的瓷片在地上晃着冷冷的光。
在和岑舒道别后,她就头也不回地下了楼,在昏暗的老旧楼道里仰望天光,耳边慢慢响起一个沉甸甸的声音。
——我会不断地向上,向上。
——会有一个,自己说了算的人生。
阳光不那么有温度的下午,旧楼道口聚着几个中年阿姨坐着聊天,手里干着零星碎活。
原本是没有那么多人的,只听说林家那丫头回来了,纷纷来看热闹。
嘴里闲话家常,眼睛却偷偷瞄着门前那辆雪白轿车,养尊处优的女人坐在里头,那画面像电影,直到咕噜噜的滚轮声从身边穿过。
她们抬头,看见林家那丫头走了。
十七八岁女孩的脊背,像根竹子,一节一节,细溜,却直挺挺的。
-
初雪过后,气温就开始跌破秋季的阈值一路向下。
周一早上傅思清神志不清地下了楼,打眼瞥到餐客厅林伺月在那儿磕鸡蛋,脑子才瞬间清醒了点。
太阳穴涨得疼,尤其是在看到她身上和自己一样的深红蓝格校服后。
林伺月到底还是成了她的校友,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还死透透的。
傅思清麻木地吃完早饭,起身。
林伺月跟着她,准备一块儿坐车去学校。
临走前,姑姑下来,从头到尾打量林伺月一圈,亲自动手,帮她把那个笨拙的领带重新打了一遍,又拍拍她的后背,轻声嘱咐。
“在学校有事不懂的话找清清,或者你们秦班导。”
傅思清深吸一口气,攥紧了包带径直推门出去,一脚碾在门口没化完的坚冰上,心里想的只有别他妈来问我,我又不是照顾二胎的保姆。
她唯一能告诉林伺月的,就是她非常极其小心眼。
外头的天是冷青色的。
司机陈叔如往常般提早一刻等在门口。
傅思清抬头看了眼隔壁,烦闷地摸出手机,催施芮出来。
施芮慢腾腾回:【清清……真要这样吗?我觉得有点尴尬。】
傅思清:【不帮算了。】
施芮:【帮帮帮!我来了我来了我马上就来!】
手指冻得有些发僵,傅思清张嘴呵了口热气,对话框往上翻,发现她爸微信给她发了几句话。
【清清,我犟不过你姑姑。】
【理解理解爸爸。】
【有不舒服再跟爸爸说。】
隔着屏幕都能读出的无奈。
可傅思清此刻最见不得这些话,可有可无的安抚和毒药有什么区别,只是想将她毒哑了,不准再出声。
她血气上来,一点体面都不想留:【她从我们家滚出去我才会舒服。】
她爸没有再回了。
傅思清又深吸口气,冷风入肺,摁灭屏幕塞进口袋,远远望见施芮上气不接下气赶来的身影。
施芮是她找来的援兵。
一想到以后可能要一辆车,不,甚至是并排坐着上学,她就几乎快窒息了,于是连夜叫了施芮来蹭车,陪自己坐后排,把林伺月赶到副驾上去。
临上车前,施芮还有一丝纠结。
她是个没心没肺的小女孩,不敏感,不尖锐,捏着傅思清的手,小声挣扎:“清清,她人都来了,反正时间也不长,相安无事不好吗?我总觉得……这么给人难堪,不太好……”
傅思清听见了,可她的表情没有一丝松动,强硬冰冷得像块石头。
施芮跟着坐进车里后才发现,傅思清背着脸,其实眼圈不甘心地红了一层,一字一字说:“在我给她难堪前,是她先给我、给我们一家为难的,是她先当了坏人。”
施芮再不说话了,更用力攥紧她的手。
到天际渐明,车窗外走来一人。
施芮抬头,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见到林伺月。
那个班里男生常会谈论的漂亮女生,那个在市图书馆接代写作业接出名来的枪手,那个在傅家门口冒雪跪了整整两天的怪人。
她很高,深色红蓝格的英式制服穿在身上,包裹出挺拔笔直的身形,干净又齐整,身上有种过于坦率的拙气和不怕死的冲劲。
在看见车后排已经坐着两个人后,一句话都没有多说,径直拉开了副驾驶座的门,安静坐好,关上车门,又对着司机陈叔问了句好。
陈叔点点头,提醒她系好安全带。
刚准备踩下油门,只听林伺月说:“陈叔不好意思,我不会系安全带,我找不到。”
陈叔愣在那儿。
十几岁的年纪,都好面子,不会的也要硬犟着说会,这么常识性的东西更是天塌下来了也绝对不能开口,怕招笑话,还以为这姑娘是在开玩笑,可打眼望过去,姑娘眼神却很诚恳。
整个车里当下都静了静。
后排一直看向窗外的傅思清转过脸来,嘴角勾着抹讥讽的笑。
“长这么大没坐过副驾啊?”
却没想到林伺月直接点了头,一五一十坦白:“嗯。”
“我很少坐车,家里没有,之前出去基本都是公交,昨天傅阿姨送我回去收行李,坐的也是后排。”
“我也不会开这辆车隐藏式的车把手,摸了好久,昨天才会的。”
傅思清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不由地暗骂一声。
……谁想听她絮叨这些。
“装。”
她寒着脸塞了耳机,头又偏到车窗方向。
在无名的轻音乐里,陈叔似乎是笑了,还挺乐呵地给林伺月指了指安全带的位置,教给她怎么系,又跟林伺月顺势就这么聊起来。
听见林伺月跟陈叔说,嗯,想学车。
高考后就去学,暂时买不起车也学。
等会开车了,就自己开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傅思清觉得车里越发憋闷,抬手降下车窗,任由冷风灌在脸上,心口仍旧发涩,望向天尽头那一团淡白色的晨阳,无端地想。
天都这么冷了,你亮着有什么用。
为什么,为什么还要不死心地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