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A-
A+ A-

  八维广告公司在琪州虽然声名赫赫,但并不是国家企事业单位,双休制没有严格执行。是否双休,公司根据业务量来确定,提前通知。
  这个周日也是正常上班,因为公司刚接到一个大单,需要设计部尽快出结果。何翠下班后回到宿舍,把自己往床上一扔,只觉得脑壳疼。连续用电脑带来的昏昏沉沉仿佛一夜宿醉后的朦胧恍惚。
  她跟杜炎说加班可能会很晚,叫他今晚别过来了。
  躺了一会儿,她打开手机。发现那个叫“乡里乡亲”的微信群里有500多条未读信息。她觉得奇怪,因为昨天全部读过了。
  她和姐姐都是农村户口。连母亲一起,三口人共六亩田地。母亲五年前查出肝癌早期后,姐姐为照顾母亲就辍学了,田地承包给村里人,只得些口粮。承租人看到她母亲病重,她还要读大学,就多给些粮食。
  她和姐姐虽目前都在城里,但不能和老家割断联系。加入“乡里乡亲”微信群是为了获取信息的方便。群是村支书建的,目的是及时传达政策和信息,比如新农合缴费、养老保险缴费、禁止焚烧秸秆、停电通知等。
  既是农村人,应知农村事。姐姐和她都在群里。
  何翠打开微信群,一直划到顶端往下看。他看着看着瞪大了眼睛——窦二虎死在了自己的出租屋,死于煤气中毒,警方怀疑是他杀,但没有任何证据。琪州电视台法制频道发布了警情通报,恳请市民提供侦破线索。
  这怎么可能?窦二虎是自己的老家邻居,只大自己八岁,活蹦乱跳的一个人啊!警情通报说窦二虎是昨天下午死的,死亡时间大致在中午12点至下午3点之间。好巧啊,昨天这个时间段,自己正给姐姐当替身相亲呢。何翠暗自感叹,真是人有悲欢离合啊,同一时刻,发生着不同的悲与喜。
  何翠把信息从上到下翻看完了,全是对案情的各种八卦。这个群里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窦二虎的父母,否则不会有人讨论。不过,自然有他俩的亲戚,讨论虽热烈却都中规中矩,没有乱说的。
  窦二虎因为是个人渣,劣迹颇多,和父母的亲情也淡,表示关切、惋惜和愤怒的倒没几个,大家只是图个八卦的新鲜罢了。
  何翠对窦二虎的印象就是霸道、泼皮、爱欺负人。可能是因为邻居的关系,也可能是因为她有个“霸王花”姐姐,她俩从没受过窦二虎的欺负。
  窦二虎初中毕业就外出了。后来听说他在东莞干飞车抢夺,东莞禁摩后,干不下去了,就回来给马一龙当马仔。
  去年三月底,她和姐姐回老家那趟,并没碰见窦二虎。多年不见,也不知他长啥样了。
  生龙活虎般的人,说走就走了?还是他杀?
  每天都会死人,但因为和自己不相干或是不认识,也就和死只蚂蚁没区别。可是死的是老家的邻居,心里不能不受震动。况且窦二虎那么年轻,只比自己大八岁啊。
  何翠忍不住发语音问姐姐知不知道窦二虎的死讯。不料姐姐反应很冷淡,说窦二虎罪大恶极——据传,他曾经在东莞抢劫时,一个老太婆手上的金戒指匆忙中拿不掉,索性挥刀把老太婆的手指生生剁掉了;给马一龙当马仔时狐假虎威,干了不少坏事。这样的人死十遍也不多啊,有啥好关心的!
  “好好吃你的饭干你的活,和自己无关的事莫谈论,实干兴邦空谈误国,懂吗?”姐姐的语气像领导训话。
  “嗯,知道了。”何翠刚结束和姐姐的聊天,手机就来了个信息,是申请加好友的,备注信息是老家的。
  何翠交际圈很小,一般没什么乱七八糟的人相加。她通过后,对方说自己叫孟玲,明天到八维上班,大家就是同事了。
  一攀谈,竟然是老家同一个镇的,读的也是同一所中学,只是孟玲比自己大两届,自己不认识她。
  “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呀。当年,你姊妹俩可是校园里的一道风景,那么美那么和谐,谁不多看几眼呢?”孟玲和何翠用语音聊了一会儿后,问何翠,她那栋楼还有没有出租房。何翠想了想,说,楼上好像有两间闲着,随即把公寓老板的名片推荐了过去。
  孟玲说,那我就和你做邻居了哦,以后咱俩就是邻居了,你是前辈,恳请多多指教哈。
  孟玲没想到在八维面试如此顺利。上午面试下午就得到录用通知,她觉得简直是天上掉馅饼。她外形没优势,一度想放弃这个行业,但舍不得好不容易练出来的职场技能,终于坚持了下来。渐渐地,她发现要是有资金支持,开个小小的广告公司也不错。
  上午面试时,她敏锐地觉察到,顾大勋原本不想用她,当听到她和何翠同出一镇时,眼睛立即亮了。她感到其中必有玄机。何翠那么漂亮……
  下午顾大勋在电话里对她说:“你和何翠要多接触,一个地方的嘛,利于开展工作。”她一听就明白了。
  当晚,孟玲就搬到何翠所在的公寓,住在何翠的上面一层。何翠热心地帮她搬行李,两人边忙边聊,忙完后,不觉间竟晚上九点半了。孟玲请何翠吃宵夜,去吃羊肉粉。
  “真是羡慕你呀,你不当模特太可惜了。”孟玲喝着鲜汤,对何翠夸赞连连,“说句打击你的话,你搞平面设计就是浪费资源。”说完调侃地一笑。一场活干下来,她感到和何翠已成了朋友。
  何翠的温和、平易和热情是出乎她意料的。在她的职场生涯中,像何翠这样外貌出众的女子,要么高冷要么傲娇要么嚣张,而何翠是野外湖泊中的红莲,却没有遗世独立的架子,它能和田田的荷叶怡然相处、共同拥抱阳光。
  “模特有啥好?人们总是只看到玫瑰花而看不到刺,我就是这么大能耐,只能当一根平凡的刺。”何翠淡淡地回应,“我和我姐都有人找过,说是推荐给某某模特公司。我姐因为要照顾我妈,本来就走不开,她也没兴趣。我对模特这一行天生反感,大庭广众之下扭脖子扭屁股给人家看,有啥好,我姐和我一样的看法。”
  “各有各的价值观吧。你姐在哪儿高就?”
  “在豪润超市当楼层主管呢,她呀,学历不够高,应该吃了不少苦。”
  “厉害哦。当好楼层主管不容易的,我知道一点,就是楼层主管要做好销售管理与数据分析,你姐姐一定苦学了不少电脑知识。”
  “还说呢。我读大学时,她一开始老问我,我也是三脚猫呀。她就报了电脑班,从初级班学到高级班,学累了就找我聊天。哎,真是苦了她了。她告诫我一定要学成一门技艺,学到最高才不会饿肚子。”
  “你们俩现在还是长得一样吗?上学那会儿,真是让人分不出啊。”
  “一样。一卵双胞嘛,不会有什么差异。”
  “身材呢?”
  “一样。”
  “那太神奇了。你姐刚进超市时是服务员吧?我在超市里看到服务员上货,成包的米面、大袋大袋的土豆拎起就走,你姐没变结实变粗壮吗?身材还能一样?”孟玲显出惊讶的表情。
  “结实可能会有一些,但外表看不出粗壮。其实我姐干了五个月服务员就升领班了,再不用自己上货,变成指导别人了。”
  “那么厉害?”
  “她从不偷懒,干活卖十二分力气。上班三个月后,食品架上所有食品的具体位置以及售价,她能说出90%,经理见她是个人才,一步一步地提拔她,三年后成了楼层主管。我姐要不是文化浅了,早就成主管了。”
  “厉害厉害。哪天有时间了,一定去拜访拜访你姐。你姐也是披肩发吗,和你一样?”
  “嗯。她说,咱俩要是剪头发就同时剪,要不,另一个会感到疼的。”何翠笑了一下,“你说,这不是搞笑吗?”
  “你还别说,我认可‘亲子感应’这个说法,双胞胎的心灵感应不是更明显吗?”
  “嗯。虽然没有科学根据,但是……”何翠停下手中的汤匙,眼睛望着桌沿一动不动,显然是陷入了回忆。片刻,她缓缓地说:
  “要说双胞胎有心灵感应,我倒真有一次体会。那是我读大一那年的一个秋夜,我辗转反侧睡不着,浑身燥热,心情烦乱。我借用同学的手机打给姐姐,原来我爸和几个酒友喝酒喝死了,我姐也正想联系我的……”何翠低下头,脸上笼罩了一层乌云。
  “哦……节哀节哀,真是有心灵感应啊。那你妈一个人不是活tຊ得很辛苦?”
  “还说呢。我妈当时做罢肝癌手术也才两年,花了五万多。亲戚们帮了一些。”
  “你妈现在?……”
  “一个月前走了。手术做得不好,后来又恶化了。”何翠表情黯淡。
  “嗐,你姊妹俩,也够苦的。”孟玲想着安慰的措辞,“现在不是好起来了嘛,你姐姐成了主管,你也独立了,生活总会好起来的……你姐姐有男朋友吗?女人成个家有个依靠,会活得踏实些。”
  “没呢。她说还年轻,暂时不想。不过我姐很乐观,喜欢自拍喜欢发朋友圈,说,到老了扒出来看一看,知道自己去过哪些地方。有的照片,她还打上时间地点的水印呢。”
  “打上水印?真是独特,很少人这么做哟。”
  “她就是那么奇葩……”何翠突然意识到自己今天的话有些多,差点把姐姐嘱咐她的秘密也说出来了。她赶紧刹车,内心暗暗自责自己的一贯没城府,和人一聊天就说话没底,幸好今天还没出错。“你以前在哪儿干?”她转问孟玲。
  孟玲说以前不在琪州,跑了好几家公司,说个开头便低头喝汤。何翠听出她不想多谈,便把话题转到旁处。“听说顾经理面试时很挑剔,你很棒哟。”
  “可能他觉得我挺机灵的吧。”孟玲的脸上浮上自信地笑,带着一丝神秘。
  孟玲接着问何翠公司里的一些情况。她发现何翠的话语变得收敛,揣摩何翠可能意识到了什么,不过也或许是自己想多了。她不再打探何翠的私事,只聊工作。
  回到宿舍,何翠躺在床上回想刚才和孟玲的聊天。自从去年回老家,打死史万辜以后,姐姐曾多次告诫她,不要和外界谈她们俩的事,比如一卵双胞啦,她俩有多套衣服是同款啦,她俩目前还是一模一样啦,等等。还叮嘱她不要去豪润超市。
  这之前,她去过豪润超市两次,和姐姐说了几句话就走了,应该没引起什么人注意。
  姐姐的叮嘱,她当然明白。
  何翠忽然想起,昨天碰到顾大勋的事,要不要跟姐姐说。这是个意外,姐姐是不会知道的。要是姐姐知道自己碰到了顾大勋,又喝红酒又呕吐的,会不会生气?姐姐曾告知她,如果有意外情况就跟她说。何翠想了想,反正在咖啡馆里没被什么人撞见,顾大勋碰到她不过是在门口,自己也撒谎骗过去了,于是到底瞒了没说。
  和孟玲的聊天,她提到了死去的父亲,纯属话赶话。她是不愿回忆父亲的,因为一回忆起来就心下难平。
  她和姐姐落地后,父亲因为计划生育政策而郁闷,因为不能再生育了。父亲很封建,想要的是男孩。从小到大,何翠没体会到父亲疼爱过她。给她的感觉,父亲在少有的心情很好的时候,像个好邻居。
  每当她看到别的父亲把女儿扛在肩上笑声一片的时候,她就一阵阵心里泛酸。这样的被宠爱对她是奢侈,姐姐也一样。都说女儿是父亲的前世小情人,她觉得毫无道理。
  得不到宠爱不算什么,太阳还是照常东起西落。但父亲对母亲的家暴却像频繁的惊雷,毫无征兆地让她和姐姐惊心动魄。
  父亲在娶母亲时,家底不错,加上一直被宠爱,让他养成了好吃懒做的习惯。他几乎目不识丁,是个酒鬼,每喝必醉,一醉就打母亲。在她儿时的记忆里,即便在梦里也常常响起父亲的咒骂声。后来她和姐姐大了,父亲有所收敛,但没有收手,只是背着她和姐姐。
  她和姐姐上学的费用,大部分是母亲挣来的。
  父亲和母亲结婚后不久,爷爷死于交通意外,家道迅速中落。父亲身无所长,终于沦落到去工地干活。他一贯的没责任心,挣的钱首先是买酒,然后是赌。
  母亲在农忙完就去镇上卖小吃,或是到工地打零工。母亲把挣来的钱毫不吝惜地支持她和姐姐读书。
  她第一次体会到姐姐在父亲面前的勇敢与背叛是在十岁那年。那次,父亲叫她去村里的小卖部买啤酒,她左右手各拿一瓶匆匆往回赶,不料被绊倒了。她因为护着手里的酒,左胳膊擦破了皮,左手里的啤酒碰在了小石头上,碎了。
  她战战兢兢地回去,把另一只啤酒抱在怀内。父亲大怒,酒是他的命根子。父亲照着她的小屁股就是一巴掌,喝骂:“不中用的丫头片子!”
  父亲抡起手意欲再来第二下。猛的,她被姐姐紧紧护在怀内,就像她抱着啤酒瓶。她从姐姐怀里挣扎着抬起头来,她想看看姐姐的表情。姐姐扭头怒视着父亲,腮帮子鼓着,满脸通红,眼睛一眨不眨,似乎喷出火来。
  父亲刹时愣了,抬起的手停在半空,慢慢放了下来。之后,什么也没说,走开了。这件事,她后来长大些渐渐明白,父亲的家暴和母亲有关。母亲文化也浅,不懂如何疏导父亲。父亲骨子里算不得怎样坏,只是缺少教育。母亲只知道苦干蛮干,逆来顺受,这实际上是把父亲惯坏了。
  母亲的肝病可能和她长期的劳累、心情郁闷有关。那套老式的房屋里,常常的情景是:父亲就着一二小菜,陶醉地喝酒,而母亲在不停忙着,要么忙农活要么忙她的小生意。她和姐姐要写作业,无暇他顾。
  初二那年的一个周末的晚上,她记得月亮好圆好大,高挂在碧空上,窗外的一切仿佛浸在白亮亮的水里。她和姐姐躺在床上聊作业题,东边的房间里忽地传来父亲的斥骂声,清晰地传到她俩的耳朵里:“没证据别瞎说!我和谁鬼混了?你这个臭娘们活够了是不是?你天天忙你的,木头人一个……”随后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她一阵心悸,正要问姐姐咋办,姐姐已从床上跃下,奔到房门口的旮旯里抄起了一把锄头。她急急跟上,不知所措。
  姐姐咣当一声推开父母的房门,举起锄头指着父亲示威:“爸,你再打我妈,我的锄头就不认人了。”这一次,姐姐人长大了,声音却变小了,冰似的透出阵阵寒意,在空气里扩散着。她看向姐姐的脸,这次没有通红,但一脸刚毅,雕塑似的。
  父亲撇下母亲,满嘴的酒气先逼过来:“你还真成个大人了?敢威胁老子了?我今天要给你个颜色看看!”劈手就往姐姐头上打去。
  让何翠完全没想到的是,姐姐根本没躲,高举起锄头对着父亲的腿部方向狠狠砸下去。父亲大骇,急忙跳开,转而像发怒的狮子一般向姐姐扑去,大声恫吓着:“敢打老子!看我不打死你!”
  一霎间,地上的母亲抱住了父亲的腿,骂道:“你还是人吗?打自己女儿是啥本事?!就不怕说出去笑歪了人家的嘴!你还要脸不?”
  姐姐扔了锄头,蹲下抱住母亲,扭头看着父亲,声音平静地说:“打我吧,打死我,别打我妈。”
  何翠这才后知后觉似的喊出一声:“爸!别打了,咱是一家人呀!”还没喊完,先自呜呜哭了。
  其实,她看得出,姐姐也就是吓吓父亲。锄头的铁头砸在地面的青砖上,虽然砸出一个麻雀蛋大的小坑,但打击的路线是自上而下的,和打击目标保持了距离,根本不会伤着父亲。
  父亲在她的哭声中消停下来。他坐到床沿上,瞪着何晓,没有再动。何晓在五年级那年用砖拍破了人家的脑袋,家里花了千把块才把事情了结。他对何晓,是有些怕的。
  回到床上,窗外的月亮依然明亮。姐姐侧着身,似乎在瞅着月亮,半天,喃喃道:“都说父亲是太阳,母亲是月亮,我看我家不是这样。我爸没有太阳的热,我妈没有光亮过……大自然那么美,人咋这么坏呢……”
  “姐……”她觉得姐姐在说梦话,推了推姐姐。但姐姐接着说:“以后咱们都做能放光的月亮,该放光时一定放出光来,别被乌云遮住了。”
  她从床上坐起来,探身看向姐姐的脸。一双泪痕被月光照得清亮,冰溜子一般。姐姐一动不动,像个冰雕。
  何翠掐断回忆,走到窗前。月亮像个圆盘在天上高高挂着,像极了八年前的那个月亮。姐姐的那些话又响在耳边,远处的七彩霓虹闪烁着,裹着姐姐的话音,明明灭灭间跳跃不停。

全文阅读>>
  1. 上一章
  2. 目录
  3.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