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三清晨,乔卿到屋后花园扫起一簸箕落叶,倒进肥料滚筒里。昨晚下过雨,就不用给花床浇水。经过搭架,她蹲到地上,小心翼翼地,手指轻轻拨开土壤,露出纤细嫩绿的豌豆苗。乔卿在心里为小生命拍手叫好,想把这份喜悦分享给司然。
她掏出手机,趴低凑近去。下一秒手机滑了出去,“啪”地拍在嫩苗上。乔卿急忙把手机捡回来,撑着地站起,掸掸泥揣回兜里,假装无事离开。
唉,司然那么忙,就不发照片叨扰他了。
乔卿坐轮渡过哈德逊河,搭地铁去SoHo。那里有一个二手中文书店。她给老板电话确认过,还存有一册叫做《没有你以后》的小说。书店是四层楼的褐石联排改造的。拉开挨着人行道的铸铁栅栏门,乔卿沿侧面楼梯往下走半层,店门藏在高地一截的大门正底下。
拉开店门时,铜铃铛响起,振下门口灯罩里积着的虫壳和灰尘。
按照书店老板的交代,乔卿在地下层角落的十五号纸板箱里翻出那书。二十多年前的印刷,纸张泛黄,四角的透明薄膜翻起来。
封面左半边印着书名和竖体字“周水云 著”,右半边是穿宝蓝旗袍的女人倚在树边的背影,肩上搭着羊毛卷的中长发,手捻着梅花枝条。是那个年代的审美。
地下层靠街一侧有半扇窗高出路面。乔卿找到个角落的踩脚凳坐下。往外看去,人行道上皮鞋、高跟靴、滑板匆忙掠过。厚玻璃划出城市中的一角废墟,里面的旧书无人问津,本本横卧在书架、桌面、窗台上。午后的阳光一视同仁,从狭小的缝隙里潦草挤入,给斑驳墙面填上光影。
半个下午,乔卿翻完这本《没有你以后》,像是咽下半碗泔水味浓重的年糕,食管中酸臭冒上来,嘴里味如嚼蜡。她合上书,右手无知觉地覆上左手。指尖触及温热的戒指。她想起这枚戒指也曾经戴在周水云手上。
乔卿去收银台结账,出书店往地铁站走,在街角等红灯。边上四五个衣着光鲜的男女高声交谈,朗朗笑声簇拥着中央的高个女子。
红灯转白,乔卿要过马路,却被那穿着红色阔腿裤和黑色吊带的女人叫住。“嗨,乔卿。”季子文笑得明媚,朝她挥手。乔卿回一声招呼,还未反应过来已经被她拽着手肘拉到人群里了。虽然没见过几面,但季子文像是对待最亲密的好友般和乔卿拥抱,左手捧着的一大束玫瑰花撞在乔卿脸上。
季子文随手将花束塞进一位女伴手里,和朋友们告了别,转身热情洋溢地问乔卿我们从没什么机会好好聊聊,你有空吗,咱们找个咖啡店坐坐。
“你不和他们一起吗?”乔卿问。
季子文拉起乔卿的手往前走,笑靥如花:“哪有你重要?”她的亲和力与生俱来,眼睛里有点点亮光,让人也跟着笑开。
季子文脸上甜美的表情像是细密的毛刺在乔卿心底滚压。她记起去年深秋《子文说》采访周予淮,那个夜晚乔卿被他压在楼梯上,胸前是坚硬的台阶,身后是他粗重的呼吸。她听见海蓝宝敲击台阶的脆响,胃里泛起寒来。她告诫自己这是不对的,那已经过去了。乔卿把手里拿着的书夹到腋下,撑开右手手掌,再捏紧拳,在心底数数,四、三、二、一,慢慢呼气,松开手掌。
“这是什么书?”季子文像是想找些共同话题。
乔卿回过神,本能地想把册子塞进包里,但季子文已经伸手把书夺过去。光线在她茶灰色的长卷发上跳跃,如同阳光照进清澈的溪水,甚至刺目。
“周水云。没听说过。”她边走边翻了翻,步子迈得挺大,高跟靴踏在砖石地面“咔咔”作响,再把书丢回乔卿手里,“讲的什么呀?”
“其实……”乔卿手忙脚乱接过,加快步子才勉强跟上她,“故事写得不大好……”
“你说说呗!”季子文的目光锁定街对面的皮衣店,脚下慢些,“我很喜欢阅读的。我最近考虑做个播客,专门采访文娱界新生代的女性,第一期想找个女作家。要不是工作太忙,我巴不得天天泡图书馆!”
乔卿点头,跟着季子文往皮衣店走,尝试把那个百转千回又不知所云的故事在脑海里重构。季子文转过脸看她一眼。这让乔卿觉得她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烦了,生涩地开口:“这是作者的自传体小说,一个关于家、家庭的故事。”
“家长里短的戏吗?婆媳关系、妯娌不合这类的?”
“好像不大对……”
“伦理苦情剧吧?”季子文打断她,一针见血道。
乔卿想了会儿,也没有更合适的词汇。“嗯……是。”
季子文推开店门,熟稔地与店员打招呼,又回头吩咐乔卿:“你继续讲,我听着呢。”
乔卿没能把故事讲出来。在皮衣店,季子文让人把秋冬新款外套都挑出来摆在试衣架推车上,最后一件都没看上。下一个街区,她试了二十三顶羊绒帽子,每换上一顶都会在镜子前转个圈,扭过上半身笑问乔卿好不好看。
她带着乔卿穿过热带雨林般的高档丝质内衣店,在试衣间里脱得精光,左右手指尖各挂条蕾丝腰带内裤,一黑一白,挑眉看住乔卿。乔卿指指黑的。
季子文喉咙里发出声“哦”的赞叹,尾音微妙地上扬,别有深意地看着她,靠过来在乔卿耳边拂过一句“原来他喜欢这样的”,嘴里略潮湿的气息喷到乔卿耳廓。乔卿不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她把脸转开了。
两个人走到咖啡店已经快七点,乔卿说会错过最晚一班的渡轮,她该回家了。
季子文拉着她坐下,“你在城里不也有落脚的地方嘛。”
二人的咖啡上来,季子文深深叹一口气,正容说起过去一个月的跌宕起伏。她的工作室刚完成《尤箴》初步策划,合伙人临时撤资,竟然带走了团队过半的编辑和内容人员。她都担心国际事业群的老大代峦会把项目整个否掉。
“你也知道,我和老东家算是彻底撕破脸了。他们希望我在《子文说》一直做下去,等我凉透再掸灰一样把我掸去养老,捧个新面孔上去。好在司然帮我摆平了违约金的事。”季子文脸上显出些许骄傲,“当然,到头来做出业绩,才能证明司然的眼光。”
她说多亏司然牵线搭桥,引入了IF基金。“我前天刚和IF副理事长见过面,投资提案一周内就能完成。”季子文笑着说:“等到投委会表决通过,事情就大功告成。”
乔卿微笑说恭喜你。
季子文眼睛里绽放笑容。她说司然外冷内热,“虽然说起话来不像予淮那么温柔,但答应帮忙,就会全力以赴。我问该怎么感谢他,他却说这不重要。他是个诚恳慷慨的人,你说对吗?”
乔卿垂下眼皮。她认识的司然鲜少让人知道他真实的想法。触怒过他的事情,他不宽恕。早该埋葬的过往,他不遗忘。生命中tຊ来来往往的人不曾善待他,他也对他们嗤之以鼻。
乔卿猜测在《尤箴》的事情上,司然有其它的考量,或许和季氏的试验药物有关。但季子文被父母保护得很好,她未必知道。
转念一想,乔卿又笑话自己小肚鸡肠。司然和自己的锱铢必较,可能是因为十三年前那个错误的开始。面对季子文,他自然可以是诚恳慷慨的。
在SoHo分别前,季子文拉着乔卿的手说两周后是《尤箴》的启动仪式,希望能请司然过去。“我周末给司然发消息,他没回复。他露个面,领导也更重视我们。”季子文晃着乔卿的手撒娇:“亲爱的,你能来的话,司然就不好拒绝了。”
手心有暖意传来。乔卿默了会儿,把手抽回来。她平静地说:“你发到周予淮手机上的那些图,他给我看过。”
季子文的笑容僵硬在脸上。
乔卿说:“你想做事情,走什么样的路都可以。但我们做不成朋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