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嘉撑着桌沿, 漠然地看着他如何转过身合上门,然后拉开化妆台前的椅子坐下,将花放在桌上后, 捞起装着校服的袋子走进其中一间换衣间。
换完后,他才靠着椅背坐下, 两腿敞着, 一个很随意的坐姿。
换衣室暖色调的灯光笼罩,淡淡映着他线条清晰的侧脸轮廓, 黑色碎发微遮住他的后颈,他始终刻意别过头去, 宁愿看向别处的布设, 也不愿意看向许嘉。
她在心底冷笑,她还没发作,他气个什么劲?
“许嘉,请不要随便开这种玩笑。”
都用上“请”这种字眼了。
她唇角的弧度停滞, 拉直, “什么意思?”
他别着头, 抿唇不言。
冰凉的刀面贴上他的耳垂,猝不及防的触碰, 使得他浑身颤抖了下。
这些微小的反应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许嘉恍然大悟, 弯腰笑出声, “原来你说的是这个啊。你别紧张啊, 上次是我失手, 不是故意的。”
话毕, 她还用刀面贴着他耳朵的轮廓缓缓移动, 如果不看她手中的物品,单看动作, 还以为在用画笔悉心描绘着什么。
“你看,我现在手就很稳,没有划伤你吧。”
周斯礼禁不起这样弄,耳朵很容易就红了,最后终于忍无可忍,伸手准确捕捉到她的手腕,叫停了这种令他感到无比羞耻的行为。
气氛就这么陷入无声地僵持之中。
他不说话,许嘉有得是办法让他开口,她抬腿踢了一脚周斯礼的椅子,椅子装得是滑动轮轴,被这么一踢,椅子连带着人在光滑地面上缓缓转动。
视线随之移动,格子式的天花板映入眼帘,随后被她身后的化妆镜反射灯投来的光线,晃了眼。
周斯礼始终保持着这个姿势,漆黑眼神落在她面上——她坐在化妆台上,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
两人都能从对方眼中看出极大的不悦。
他率先败下阵来,踩着地板向前移动,椅子随动作向化妆台平移,顺势握着她的手腕往下带,手中的瑞士军刀落地,许嘉不得不为此撑桌屈着半身,他仰头,眉眼清秀,喉咙轻滚:“许嘉,适可而止。”
“适可而止的应该是你吧。”
许嘉眸光寒冷至极,一看见他,就不抑制地回想起傍晚楼梯,他扶着杨若朝擦肩而过的画面,她鲜少有情绪起伏的时候,楼梯上那算一次。
“周斯礼,你真行。早上答应我,转眼间看见他一有事就立马冲上去,怎么,你就这么热衷于服务别人?少泛滥你那点不值钱的同情心了。”
周斯礼不记得自己有答应,神色毫无波澜:“我说的是听见了。”
“跟我玩文字游戏?”
许嘉突然想通什么,终于豁然开朗:“你对他感到愧疚?为什么?让我猜猜……是因为你明明知道真相,但却瞒了下来?以为做点这种小事就能让你的良心好受一点,然后继续心安理得当好人?”
这样直白的嘲弄与讽刺,比她手中的利刃更伤人,他几乎是空白了一瞬,愣在原地很久。
话都说到这份上,两人都心知肚明对方对自己早有怨言,只不过等着一个契机说开,而现在就是最好的契机。
她变相承认自己的罪行,那他也没有什么好顾忌的。
周斯礼站起身,椅子在地面上发出哗啦刺耳的声响,好看的眼眸闪过一抹痛色:“无论他做了什么,你都不应该拿别人的性命开玩笑。许嘉,这次你真的过分了,人命不是你能拿来消遣的游戏!”
“所以他不是还好好的活着吗?”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许嘉,她也看着他,唇角挑起的弧度纯洁又无辜,眉梢眼角尽是冷漠之态。这句话说得轻飘飘,但带给他的惊愕却是沉甸甸般重。
“这件事性质很恶劣,我第二天会和老师上报,你做好心理准备吧,这件事必须要给杨若朝一个交代,到时候我也会为自己之前的包庇行为付出相应代价。”
他侧过身阖上眼,平复自己的心情,一字一句地说。
“不用等第二天。”
她轻松跳下化妆台,双手并在一起伸到他眼前,“现在就去和老师揭发我吧。如果你喜欢,你甚至现在就可以去文艺晚会台上抢过话筒,告诉整个年级,我有多么可恶。”
周斯礼垂头看她,“你真以为我不敢?”
许嘉勾唇一笑,懒得废话,拉起他的手往外走。
行至门口的时候,许嘉被一股劲扯得转过身,整个人后退两步,直到后背贴在门板上。她皱眉侧头,一只手撑在她头旁边的门板上。骨节分明,修长漂亮。
“周斯礼,你找死?”
“那你呢——”
随着他低下头的动作,他的气味铺天盖地罩下来,额前碎发轻轻摇曳:“为什么要让杨若朝去找老师换座位?坐在我旁边又图什么?还是说,我是你下一个下手对象。许嘉,你想怎么整我?是废我的手,还是废我的腿?”
许嘉在他身上打的什么主意?
自她坐到他身边以来,他就不停在思考这个问题,以至于对这个答案的执着程度压过所有理智,丝毫没注意到两人的距离已经不在正常社交范围之内。许嘉本就瘦小一个,此刻仿佛被他圈在角落,身形全处在他罩落的阴影中。
他低眸细细地看着她,细长的睫毛下映着一层密密的影,始终没等到她的答复。一分一秒过去,她终于有所动作,似笑非笑地抬起眼帘。
紧接着,肩上一沉,微凉的指尖落在他的颈侧,他顿时僵在原地。
“我在想……你说那些人会知道平时在他们眼里谦逊有礼,安分守理的周斯礼现在会将女生压在换衣室门口吗?”
清浅呼吸吻在他的耳垂,让这个夜晚拢上一层难以道明的绯色。
她踮着脚尖,被他激得话里浓浓的兴奋愉悦:“周斯礼,我想怎么整你,你真的猜不到吗?还是说你其实心底清楚,但假装不知道——”
周斯礼陡然一愣,飞快将她横在自己肩上的手拉下来,慌乱地往后退了两步,带有警告意味地出声:“许嘉!”
说是警告,在许嘉眼里毫无威慑力,她站得没个正行,索性就靠在墙上,仰着脑袋,语气悠悠地:“在呢。”
周斯礼忿忿收回眼,低垂着脑袋,黑眸闪烁着几丝无措的羞恼。
他的确尝试猜测过她的心理想法。
他知道她不为人知的秘密,她怎么能安心地放任他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许嘉特意换位置坐在他身旁,就是为了监视他的一言一行。
如果不是这个原因——
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收紧,须臾,他闭上眼:“许嘉,你别耍我玩。”
他心里很清楚,她不会放过他,杨若朝就是前例。
“我们谈个条件吧。”过了一会儿,他说。
许嘉脑袋稍稍一偏,盯着他,眼神微动。
周斯礼转过头,目光清澈认真,“我该怎么做,你才能放过我?”
许嘉浅浅笑着,一双乌眸泛着润泽,却透着令人陌生且心悸的幽冷,“说清楚。”
“我可以答应你任何条件,只要你能……不计前嫌放过我,我们回到以前互不打扰的时候。”
“你放心吧,我不会把你的事情告诉给任何人,我可以向你保证。至于杨若朝,我还会继续多管闲事,毕竟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了。”周斯礼全程侧过脸,不敢看她,感觉到她不曾挪开的视线,说话的底气愈发变得不足。
说完后,他不确定地看了许嘉一眼,半晌,终于听见她说:“可以啊。”
许嘉直起身,走到化妆台旁边,弯腰捡起那把精巧小刀,周斯礼看见这一幕心底还漏了一拍,好在她只是将小刀捡起,又放回口袋。
最后转过身背靠桌沿,正对着他,那双黑色眼镜下的双眸极其平静:“那就帮我补课,把物理补到……八十?对我来说,也不亏。”
周斯礼不敢相信她就这么轻易答应了,还以为要费尽口舌。他呼出了一口气,欣然接受:“你物理现在能考多少?”
“二十?三十?忘了。”
周斯礼瞳孔蓦地震了下,神色复杂:“你还说不是耍我玩?”
许嘉嗤笑,“我很闲?”
十节课有八节课睡觉,其余的时间看绘本——周斯礼倒是看不出她有多忙碌,但对上她漠然的神情,他选择将反驳的话压在心底,“我会尽力试试。但如果你不好好学,故意考砸,我又怎么确定你是不是诚心想做这个交易?”
许嘉突然笑了,直起身,向他走近。
周斯礼警惕地盯着她,没有让步,然后肩膀被她重重地推了一下。
她恶狠狠地说:“周斯礼,你别真觉得自己是个香饽饽,到哪里都有人抢着做你同桌,围着你转。”
“……我没这个意思。”
她收回手,脚步却没有停留,迈步绕过他。生怕她忽然给他来一击,周斯礼视线没敢离开她,然后看见她停在门前,拧动门把。
“可惜。”
她眼睫低垂,眼镜遮掩了所有情绪,先前的讥诮与薄凉消匿无形,有风吹来,散着的黑发贴在面上,声音淡进夜色里:
“我以为我们会是朋友。”
没想到他会为了让她退出他的生活,而答应这个条件。
周斯礼身形微滞,墨澈的眼底瞬间变得波澜起伏,他听懂她的潜台词,想说话咽喉却如同堵住一般,嗓子也变得格外干涩。
她曾在天台上说过,他是她在学校交的第一个朋友,那时他当真了。
自从在金嘉休息室说开,以许嘉后面对自己的态度,他还以为和许嘉的关系早在认清彼此那一刻就结束了。
原来她也有拿他当朋友吗?
女生的校服衣角消失在转角,门被合上后,他却站在原地许久。
自从遇上她,他时常觉得自己总说错话,做错事,但回过头来,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一环出了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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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上门的瞬间,许嘉扶了下镜框,眸光闪过一丝寒厉的笑意。周斯礼的反应自然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这个蠢货,一句话就能让他心软。
他被耍,怪得了谁?
刚刚佯装的情绪荡然无存,她嘴角漾起浅浅的弧度,含着几分森森寒意。
等她找到机会,一定玩儿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