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陈使臣死在公主府客厢房一事闹起来的时候, 全贵公公正抱着酒壶在榻间酣睡呢。
临窗矮塌大敞,习习凉风入梦,角落处摆着皇家专用的金线香——这是公主的御赐之物, 但全贵公公都偷摸点上了, 享受了一把皇上的待遇。
点了这香,他便觉得自己好像也是皇族人了,梦也做的格外豪气。
他梦着自个儿随着太平公主嫁到南陈去,太平公主当了皇后, 后来当了皇太后,他呢, 跟着当了掌印太监,再把太平公主的孩儿往皇位上一推,哎呦喂, 太子都是咱家手里头出来的,这不就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吗?
只这么一想,全贵公公在梦里都要“嘿嘿”笑出声来。
正是好梦时, 却偏有人来打搅,不知是那个不识趣儿的龟孙子,竟是一口气儿连着敲门,将全贵公公从梦中惊醒来。
全贵公公烦躁的从梦中醒来, 尚带着酡红的面又添了几分恼意, 唤了一声“进来”, 便瞧见他收的干儿子扑进来,连滚带爬的喊了一句:“南陈使臣死了!”
“什么?”
老太监垂死病中惊坐起,忙问这人咋死啦!
“奴才们都不知道啊!”地下的干儿子还哭呢, 全贵公公顾不上问,一脚把人蹬开了, 又扯上了件袍子披上,便匆忙去了客厢房。
客厢房里灯火通明,一众丫鬟小厮人心惶惶,公主尚未来,全贵便是最大的,他匆忙进了客厢房一看,便看见南陈使臣躺地上的尸体。
浓绿色的地毯,躺着的死人,乌黑的嘴唇,连七窍都在流血,一看便知是死透了,瞧着应该是中毒。
中毒,中毒!是在公主府中的毒!若是倒推回去,说不准是在宴席间中的毒!
而今日宴席上,全程都是全贵公公一手把控的,全贵公公眼前一黑,险些当场腿软跪地上去。
这是谁干的啊?
大奉和南陈要结亲的关头上,这南陈使臣被人毒死了!这放到南陈眼里就是挑衅啊!
若是就这么打起来,他们整个公主府就是千古罪人!
早些年就有这么个案子,有使臣出去参宴,死在了一个皇子的府中,府中查了八百遍,上下搜查,甚至锦衣卫都介入了,愣是没找到死因,皇子天潢贵胄,自然不会因此而死,最后先帝打手一挥,直接将这府里伺候的奴才们打死,也算是个交代了。
所以,这一次的事,公主不一定会死,但是他们下面伺候的必死无疑,他们都要被拉出去砍头泄愤,拿命给出来一个交代!
而且,真要是审问论罪,全贵公公得第一个被抬进北典府司里!管你有罪没罪,跟这件事有关系就得进去!北典府司,那根本就不是讲理的地方!
北典府司那是什么地方呦?全贵公公以前也见过不少人进去,那可真是人间地狱,好端端的人进去了,血糊糊的尸出来了,就算是有人侥幸不死,出来也是满身伤痛,半辈子缠身,落下残疾也是难免的事。
全贵公公是个阉人,本来就不全,这身子骨总是多病,稍微动点心眼就头疼,生点气胳膊底下就长大包,他这身子骨这么弱,真要是进了北典府司,出来了还能有个人样了吗?
一想到此,全贵真是两股颤颤。
他匆忙转头去盘问:“公主府的大夫呢?请来了吗?”
大户人家里为了方便诊治,都会养一些个大夫,外头的大夫虽然也有好的,但是不是自己家的不省心。
公主府养的大夫也是全贵亲手挑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带了个二十多岁的弱冠弟子,全贵话音才刚落下,便听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
是那老大夫带着弟子来了。
全贵连行礼都没让他行,见了人就往里面一指,道:“去看看。”
说话间,全贵站起身来出去,匆忙安排剩下的事情。
“去查今天宴上有什么奇怪之处,还有,其余南陈使臣那边一定要瞒下。”全贵捏着眉心,道:“能瞒多久瞒多久——对了,公主呢?”
死的这个使臣是领头的,其余的一些南陈人都是这个使臣的手下,他们要是瞧见自己主子死了,不知道要闹出多大的乱子呢,现在场面已经够乱了,他最好在这些南陈人发现之前,找到些证据、查出真相来,所以,瞒得越久越好。
“公主那头已经知道了。”一旁的太监回道:“跟您差不多时辰知道的,但公主没有擅动。”
全贵想,没擅动,那就是不知道怎么办了——也正常,一个小姑娘,指望不上的。
“去查府里的人。”全贵又道。
全贵公公这边下了令,那头立马就有人去下面查了。
这公主府里的一切都是全贵亲手操办的,人也是他自己挑的,他在京中多年,结下了不少人脉,这些人每一个他都认识,现在出了事,他又忍不住深想。
到底是谁要弄死南陈使臣呢?这有什么好处呢?是朝中那些主战派,还是谁跟南陈使臣有大仇?
不管他妈的是谁,干嘛在公主府来弄啊!这不是连累了他们公主府吗!
全贵公公正气的满地乱走呢,下头的太监们便匆匆跑来,说道:“奴才们查到府里有一个厨娘饮毒自尽了,旁的都不知道。”
“叫个什么?”全贵问。
下面的太监报出了一个熟人的名字,要命,这正是全贵的老相好!
别看全贵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太监,但是他爱玩儿女人,上到四十来岁半老徐娘,小到十七八岁嫩花骨朵,他都爱玩,这个厨娘就是跟了他些许年的,早些年这厨娘不愿意,还被他使了手段,后来见她乖了,他就将人安排进了这公主府里,放眼皮子底下搁着,谁料一转头,竟然闹出这么大的事儿来!
全贵眼前一黑,险些直接晕过去。
而一旁的太监则端出来一张绝笔信,道:“那桌上放着的,奴才未曾敢拆开。”
全贵拆开一瞧,上面就一句话。
“事已办成,不负全贵公公厚望。”
若是叫外人看见了这一行字,必定会以为这是全贵公公命这厨娘下手毒死南陈使臣的。
全贵一看到这行字,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这厨娘定然是收了旁人的鼓动,害死了南陈使臣,随后这厨娘自尽而亡,留下了这封信,将所有的黑锅都甩给了全贵。
这南陈使臣死在了公主府,他本来就有旁带责任,本还没那么要命,但加了这一封信,他一下子就成了靶子。
全贵当时只觉得五雷轰顶,这封信交出去,不管他清不清白,他都是必死无疑,除了这封信,这些人一定还做了旁的证据,只是这信最显眼而已。
这是一场预谋已久的阴谋!而全贵,成了牺牲品。
全贵公公面颊抽动片刻,一狠心,将这纸张重新收拢,放到了袖子里,对下头的人道:“这信咱家一会儿交给公主,你们万不可对旁人提起,否则当心你们的脑袋。”
下面的人连连点头。
说话间,里头的大夫从内间出来,低头俯身说话,道:“这位死者死了大概两刻钟,中毒时间,应是两个时辰前,大概是在酒菜中中的毒,至于具体是什么毒,老朽需要细细验化才知。”
还真是宴席上中的毒。
全贵公公闭了闭眼。
这么一个局,不知道是谁下的,他也不明白该如何挣脱,这是天要亡他。
而这时候,南陈使臣手底下伺候的心腹闻讯而来——客厢房本就相距不远,这头闹了这么大动静,实在是瞒不住旁人。
其余南陈人一进来,看见南陈使臣已死,公主府的阉狗站在堂前,只瞧见这一面,南陈的使臣心腹顿时翻了脸,当场便要进宫去面见圣上。
“我们南陈的使臣死在这,你们公主府难逃干系!”旁的南陈人喊道:“你们公主府的人,竟然敢杀使臣!”
全贵公公心里一直惦记着那张纸呢,他知道自己这趟怕是要栽,但是好歹也是经历过生死的人,胆子可不小,竟依旧能沉下心神来,如往常一样,讥诮着回道:“人死在我们这,就是我们这儿的罪了?保不齐是你们南陈人在外头得罪人了、又找来我们公主府了呢!你们南陈人就是什么好东西了?别以为咱家不知道,你们南陈人上青楼都不给银子呢!”
那些南陈人听全贵为了推脱责任,什么话都敢说,顿时被惹急了,一群人大吼道:“我们要面圣!”
全贵眼珠子一转,随后大手一挥,道:“来人,去找公主,向公主请求封锁府门,并且放老奴出去面圣,旁的人都锁着,那个凶手都别想跑。”
这个时候,太平公主的丫鬟终于到了。
太平公主人不曾亲至,但叫丫鬟送了信儿来,只说:“从此刻起,公主府封闭,派全贵公公去宫中面圣,请圣上派人来调查,该拿人拿人,该下狱下狱,定会给南陈一个交代。”
南陈使臣死了的事儿瞒不得旁人,肯定要冒出来的,既然一定会冒出来,那不如他们自己先到宫里去主动请罪,最起码一个态度要摆出来。
这话听的倒是顺耳,旁的南陈人才消了些恼怒。
一旁的全贵公公左琢磨右琢磨,忙道:“咱家去宫里。”
公主府的人不疑有他,平素里府里出了什么事儿都是全贵公公安排,这一回也应当如此,
说话间,全贵公公便带着些心腹,匆匆的出了公主府。
全贵出公主府时,身边只带了四个干儿子,这都是他的心腹,全贵公公一边指使这四个人收拾东西进宫,一边自己先回了一趟老宅。
全贵在宫外面也有置办一个宅院,就在内京,里面有他养的一些妾室,平时他常回去,所以那些干儿子不疑有他,顺着他的安排就去布置了,结果布置来布置去,又在老宅的厢房门口等了半天,就是不见全贵出来,四个干儿子诧异的推门去里面一看,只看到了空荡荡的厢房。
全贵公公想不出什么脱身的法子,他身后无人,不像是那种盘根错节的高门大户,一旦出了什么事,不会有人保他,他这一身荣耀都是空中阁楼,说死就死,所以,他干脆想了个金蝉脱壳的法子。
他是个太监,一辈子杀人,得罪人,踩人,什么恶事儿都干完了,人一干坏事,自己心里就发虚,怕这个怕那个,所以他早些年买下这宅子的时候,特意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
他没用任何人,自己偷偷挖出了一条地道来,自他买下这宅子,他挖了足足十年。
十年,挖穿了内外两城,这地道通往一处京郊,临着一处农宅,这农宅也是他的住处,里面放着一套假牙牌与金银财宝、几匹快马,是他给自己留下的一条后路。
老话说得好,狡兔三窟,更何况是人呢?
不给自己留条路,碰上了事儿,岂不是要洗净了脖子等死了?
全贵才不愿意那么死呢,所以他逃了。
那时是大奉二十年的夜,明月姣姣悬于夜空,世上的一切都被月华笼罩。
公主府全面封锁,全贵公公骑马奔逃,朝中多数人睡觉时都在盘算两国联姻后当如何筹谋,沉睡的京城尚不知明日一早会面临什么。
那一夜,只有裴府的烛火一直亮着。
裴府的夜静的连虫鸣的声音都听不见,廊檐下昂贵的驱虫熏香接连点着,丫鬟们行走间都要屏息凝神,只有清风偶尔吹来,摇晃树木枝丫。
地上的花影木枝晃啊晃,书房内的烛火盈盈的烧啊烧,明月自半开的窗户漏进来一丝,正落在书房窗边的公子身上。
公子身形挺拔清俊,身穿一身白衣,月华携丝银一落,将他眉眼染了几分银光,愈发显得空明出尘。
山如玉,玉似君,玉质金相天上仙,使人不敢高声语。
此刻,公子正坐在案后端看手中的信件,云袖一卷,几张信件便被排列而起,火光融融下,其上峻丽肃杀的毛笔字铺面而来。
这信上说的是一件旧事——关于那一日,那太监全贵所说之事。
裴琨玉一字一顿,看的仔细。
书信是远在江南的父亲写回来的,他渴望得到一个坦率的回复,但是父亲没有,父亲只严厉呵斥他不要插手这件事,只瞧一瞧那些字,都能看出来父亲隐隐透着的气急败坏——大概是觉得自己居然被儿子问责,认为自己丢了人。
看父亲的这个态度,应当就是父亲做的,否则,父亲不会如此。
自那一日从公主府回来后,他便一直在调查这件事。
他不愿相信这件事是父亲所做,裴氏一生都以“忠臣”自居,读的每一个字,都是“君辱臣死”,在得知他的父亲为保官途陷害旁人时,他的身上的似乎有某一处枷锁崩塌了。
他仿佛又回到了清河,身后的鞭伤又开始隐隐作痛。
原来他的父亲也不是圣人,人人都说裴家人奉公重规,是世家典范,但在这一刻,裴琨玉才知晓,他们每个人都做过错事,只是裴府的人做的更好,不被旁人知晓罢了。
家规,从来都是做给旁人看的,那些制订家规的人却从不遵守。
这让裴琨玉想到了那一天,在金銮殿上,元嘉帝笑呵呵的和他说,“他知道”的样子。
那高高坐在皇位上的帝王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真真假假并不重要,真要细细辨别又太浪费时间,那么,最简单的方式就是,你想让什么是真的,什么就是真的,你想让什么是假的,什么就是假的。
这个天底下就是充斥着各种谎言和假面,所以不需要在乎过程,什么手段都可以,只要达成他想要的目的。
只要,达成,目的。
裴琨玉垂下眼眸,继续看着面前的书信,看到最后一些的时候,就瞧见了父亲暗含警告的话。
不知道是不是怕他闯祸,还是不想让他知道父亲做下的丑事,总之,父亲三令五申的警告他不要插手。
裴琨玉看着那熟悉的字迹,沉默的想,已经来不及了。
他已经做了。
父亲做过的事,儿子再来做一遍,子承父业罢了,更何况,他做掉全贵,是为了斩草除根,是在给父亲兜尾,父亲没资格指责他。
站在桌旁的公子想了片刻,拿起信,送到火烛旁边烧掉。
纸张被火焰吞没,光芒将裴琨玉的侧颜照的锋艳冷冽,而在那一刻,裴琨玉竟然感受到了几分痛快。
那些无形的束缚尽数在他身上碎裂,只剩下最原始的,最澎湃的欲念在翻滚。
没什么可以继续压着他。
伴随“呼”的一声响,最后一片云烟纸被烛火烧毁,只有些许残烟与灰烬飘散在半空中,案边的公子饶有兴致的盯着那些灰烬,像是在用另一个方位,去观察这些熟悉已久的事物。
他那双瑞凤眼明明的亮着,神色间蠢蠢欲动,像是...饿了太久的猛兽,终于走出了牢笼。
——
直到书房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裴琨玉才回过神来。
门外人在门前站立后,抬手敲门。
裴琨玉缓缓坐在案后,道:“进来。”
门外的人行进来,是个穿戴整齐的私兵,进来后俯身行礼,后道:“公子,事办妥了,人已经死了,但是——”
说话的私兵自知事情办的没那么漂亮,所以略有些心虚,只弓着身道:“只是,这老阉狗在察觉事情不妙后,直接中途遁走了,我等为了不暴露,未曾去追。”
当日那全贵公公说出了裴家腌臜的时候,裴琨玉便已对他起了杀心,这等事情不能传于世间,所以他暗地里做了一些筹谋,一直到今日才结束。
主子对这件事很上心,但是他们却并没有想到那老阉狗居然敢跑,他们确实能抓到这老阉狗,但是他们不敢抓,因为现在的裴府应该“什么都不知道”,如果裴府动了,就代表裴府“知道”。
在事情还没被爆出来之前就知道所有前因后果的人,只有幕后真凶,裴氏如果这时候对全贵公公下手,那么所有人都会知道,这一场事就是裴氏策划的。
所以,裴氏只能咬着牙假装自己不知道,任凭这个该死的人跑掉。
说完话,私兵偷偷抬头看了一眼案后的公子。
公子...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公子好像并不生气。
不止不生气,公子看起来甚至很开怀,很愉悦,那双眼看人时,与之前完全不同。
之前的公子,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压着,脊背都变得佝偻,人像是冬日里被雪压低的松枝,沉沉的,弯弯的,谁都没办法将他抬起来,而现在的公子坐在案后,抬眸间似是尘灰尽散,病气消除,眉宇间又散发出了昔日里裴氏双玉的光芒——不,甚至比之前更耀眼了些。
原先的公子平静冷肃,不管何时似是都绷着裴氏双玉的皮,而现在,坐在这里的公子,看起来——
面上带着点点笑意,神色自然,比之之前刻板冷漠的模样更温和,但就是让人觉得有点后背发毛。
他低下头,不敢多看,后听见公子淡淡的“嗯”了一声后,与他道:“下去领赏。”
裴府一向赏罚分明,事儿办完了分赏罚,做好了赏,做差了罚,主子现在给赏,就是说明事儿到此为止了,还办的很好。
私兵便也不再纠结公子到底何处变了这等事,只开开心心的低头领赏,退出了书房中。
——
这时候,天边刚蒙蒙亮。
全贵公公跑掉的消息没有被藏住多久,那些被遗留下来的干儿子们六神无主,也不敢去进宫,只能重新回到公主府。
公主府的人又一次炸了锅,逼出了太平公主。
这一回,太平公主亲自带着四个南陈使臣去了宫中。
那时,天边光芒熹微,正是寅时左右。
太平公主入宫面圣后,圣上与后宫中起身,诧异召见,后听了这一桩事后,沉默片刻,先安抚公主,后见过使臣,等到将所有人都安置下去了之后,独自一人在殿内思考片刻。
他在想,这桩事是交给北典府司,还是交给大理寺。
北典府司办事快,稳,狠,但是只注重真相,他们不会负责扫尾,多难看的事儿都敢往他面前送,但大理寺便不同了,大理寺跟官僚打交道多年,最知道怎么护着面子、给他递送梯子。
最终,他在北典府司与大理寺之间,最终选择了大理寺。
只见那位年轻的帝王捏了捏眉心,道:“召裴琨玉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