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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光遥空碧,王伏宣推着轮椅在院子里晒太阳。
  把王氏珍藏的那些孤本都放在阳光下翻晒,王伏宣正在查对账目。
  他的面庞在明亮的日光下竟似玉石泛着光晕,眼眸半眯。
  侍从手捧一个匣子,喜气洋洋地走了过来,“主子。”
  “什么事情?这般高兴。”王伏宣抬都没抬眼看一下,就随口一问。
  侍从道:“融公主得了几株疏华草,据说是珍稀的草药,入药可调理内伤,化淤祛毒。对主子的腿疾也是大有裨益啊,融公主真是有心了。”
  王伏宣闻言,含了些笑,又压下唇角,“这疏华草,是单单给我的,还是旁的人都有?”
  “这……听闻融公主送了陛下和太子一人一株,另外还给了李家公子和柳大人。”侍从小心翼翼地瞥了眼自家脸色顿时阴沉下来的主子。
  他吞了口唾沫,接着说:“剩下的几株,公主准备带去宣城,以备不时之需。”
  王伏宣冷下了脸,“我便是早就知道,不是从旁人那剩下来的,也不会轮到我。”
  “主子可别这么想了,公主还是很喜爱主子这个师兄的。”侍从tຊ绞尽脑汁地劝慰。
  “她喜欢我,也无非是像喜欢只猫儿狗儿,喜欢了赏块骨头,不喜欢了就一脚踹开。”王伏宣低头自嘲般弯了弯唇角。
  侍从犹豫片刻,“昭阳公主虽说刁蛮任性了些,但到底也是待主子上了心的,但凡得了些好药都有主子一份。”
  王伏宣嗤笑:“瞧瞧,若是换作了旁的人,早感激涕零,恨不得为她肝脑涂地了。我还差点以为她是真心,不过是借我之势,谋她之利罢了。”
  侍从正欲开口相劝,却瞥见王伏宣身后一抹身影,登时噤了声。
  王伏宣见他哑了,似有所觉,回首见看见萧玉融着一身妃色华裳,面无表情地立于后面。
  看见萧玉融,他下意识扯着嘴角扬起一抹不伦不类的笑,讷讷道:“你怎么……”
  怎么没有人通报?
  “怎么?我不该来?还是来得不是时候了?”萧玉融面色如常。
  可王伏宣望向她眼底,只有恼火、讽刺、失望与怆然。
  萧玉融这么说,肯定就是听到了的。
  对视上萧玉融的眼睛,王伏宣莫名觉得心脏传来钝钝的窒息感。
  王伏宣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还当真以为先前跟你说开了呢,你这不是还没原谅我吗?”萧玉融扯了一下嘴角,“既然你这么想,想必也不愿意见到我吧?”
  “那我就不在这里碍淮陵侯的眼了,翠翠,把疏华草拿回来,我们走。”萧玉融道。
  翠翠立即同仇敌忾地把侍从手上的匣子夺了回来。
  萧玉融嗤笑:“就当我是真心喂狗吧。我就算是喂狗,狗还知道冲我摇尾巴呢。”
  主仆二人转身离开。
  侍从在原地干着急,“主子,这可如何是好啊?”
  王伏宣只是低眉沉默,心中郁郁,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他看着萧玉融的背影,想要挽留的心顿时又被沉重的轮椅牵绊。
  “主子!”侍从更急了。
  他家主子这嘴是真的硬,除了伤人伤己的话以外,再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萧玉融回了公主府。
  “王伏宣!”萧玉融掀翻了紫檀案和琉璃盏,琉璃稀里哗啦碎了一地,支离破碎。
  度熙见她面色不虞,递上一杯蜜茶,小心翼翼地问:“公主可是在王家受了气?”
  “哼。”萧玉融接过茶冷哼,“这世上怕是不会有人比王伏宣更气人了。”
  虽然她本就是想设计恰好碰上,因为她知道以王伏宣的性子,肯定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这样好叫王伏宣心怀歉疚,主动弥补,提出运输资金与粮草之事。
  这样一来二去,王伏宣日后也会多留心,觉得是自己的问题,有事相求就方便多了。
  但是实打实听王伏宣说那些话,萧玉融还是气得肝疼。
  “公主息怒,莫要气坏了身子。”度熙担忧地劝解。
  翠翠从门外进来,“公主,淮陵侯来了,还抬了几箱珠宝。”
  “扔回去。”萧玉融面无表情。
  王氏财大气粗,这些对于王伏宣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
  想用这些来赔礼道歉,当她公主府是捡破烂的吗?
  “如果你看不上,我再叫人重新选了送来昭阳府。”门外传来声音。
  王伏宣迈步进来,看到一地碎瓷,动作迟疑,略有怯意。
  萧玉融语气疏冷:“来啊,给淮陵侯看茶。”
  翠翠冷着脸奉茶,端上来的正是被王伏宣取笑快五十两一斤的茗茶。
  茶汤色翠明亮,香气清高,滋味鲜爽,只是王伏宣此时此刻完全没有心情品尝。
  度熙很有眼力见地给萧玉融行礼后暂且退下了。
  “淮陵侯莫要朱金缠缚我了,有这闲情逸致,倒不如回去找几个郎中瞧瞧腿吧。”萧玉融胸口起伏,余怒未消。
  这话乍一听伤人,可王伏宣知道她还是压抑着怒火的,等过了深秋就快要酷寒。
  冬日里他的腿就会难耐地疼,疼得要命。
  这是下意识还在关心他身体,给他递台阶了。
  王伏宣心中一喜,张嘴却又说不出一句好话来。
  想说的话千回百转,到最后他硬是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这些就不劳烦公主费心了。”
  跟在王伏宣身后的侍从:“……”
  真不是说你什么,你这还不如没长嘴呢。
  萧玉融差点被王伏宣气笑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萧玉融脸色难看,“让你说句好听点的话会死是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王伏宣讷然道。
  “那你是什么意思?”萧玉融显然已经到了耐心的极限,“行了,我也不和你多计较什么。只要你好好说,我就听你讲,我也不追究你说了什么。”
  王伏宣嘴唇翕动,似乎是想说些什么的,但是注视着萧玉融的眼睛,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香炉正燃起淡色轻烟,若有若无地弥散着。
  王伏宣唇角僵直,启唇:“我……”
  良久的沉默里,萧玉融的怒火已经完全无法压抑,她一脚踹开地上的碎瓷,“我已经对你够耐心了,别太不识好歹了。”
  她厉声道:“王伏宣,给你台阶的时候下来好吗?”
  萧玉融气得心气不顺,有些喘不过气来,捂住嘴咳嗽了两声。
  吓得翠翠慌忙扶住萧玉融,转头就叫喊医师。
  她是自幼跟在萧玉融身边伺候的,没少见萧玉融一病就险些没命的样子。
  “咳咳咳!不必。”萧玉融抬了抬手,制止了翠翠。
  她失望至极地看了刚刚同样慌忙伸出手的王伏宣一眼,“你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必多说了,送客吧。”
  萧玉融摆了摆手,转身就要走。
  王伏宣这回直接站了起来,想要伸手去抓萧玉融的手。
  他太久没站起来,这一下又急又猛,眼前一片眩晕的白蒙蒙,带着自己伤腿直接“碰”一下跪在了地上。
  他这一下把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
  都这样了,那下面的场面就是不该看的了。
  能做到这份上的,都知道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
  翠翠和王伏宣的侍从连忙退了出去。
  “你这是做什么?”萧玉融拧眉,她也被王伏宣这架势吓了一跳。
  她要扶王伏宣起来,王伏宣偏生不让。
  王伏宣脸色苍白,避开萧玉融扶他的手,“我是怎么想的,你能不明白吗?”
  “明白?你要我怎么明白?”萧玉融收回了手,眉头紧蹙,“你不说我怎么会明白?难不成与你交心,还要叫我自己来猜测吗?淮陵侯真是好大的面子。”
  她说着便自嘲地笑了笑,“说到底你也不在乎我,只不过是我曾经待你真心,你从未尝过真情滋味,舍不得我待你的好,给你带来的利处罢了。”
  王伏宣咬着牙,抓住她的手,“我没有!”
  难言的心绪钻满了骨头里每一条狭窄的罅隙,腿部又变换着疼,他仿佛感受到胃部逆流的酸水,让他凝噎,让他言不由衷。
  他仰着头看萧玉融,渴望萧玉融理解他,原谅他。
  “可我不信你!”萧玉融冷眼看着他,“你还让我怎么信你?”
  “你骂我,打我都行,只要你信……只要你信,什么都行!”王伏宣径直跪在萧玉融腿边,拉住她的手就往自己脸上扇。
  萧玉融一时间没收住力,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王伏宣没在意,红着眼眶说:“你打我吧,打到你信我。”
  王伏宣长相秀丽,眉眼却沉郁,但这些不够有意思。
  王伏宣身上的感觉才有意思,看似坚强,实则破碎,所以显得娇艳,像是一口嚼碎了也饱满多汁。
  再怎么疾言厉色,也是色厉内荏。
  “别在我这里发疯,起来!”萧玉融托住王伏宣的手臂,动作粗暴地把他拽起来。
  王伏宣踉跄了一下,借着萧玉融的力道勉强站了起来。
  他借力起来的姿态有些狼狈,是平时必然不可能在他人面前展现的不堪。
  可他眼前也顾不上这些,而是小心翼翼地瞧着萧玉融的脸色,艰难地扯出一个堪称讨好的笑,“你是不气我了吗?”
  萧玉融没回话,眉心紧锁。
  “你还是恼我?”王伏宣嘴唇失却了血色。
  他后退了一步,喃喃道,“即是如此,你也是该多恼我几日的,是该的,你我少时也是这般的。”
  “但还跟从前一样,过几日便好了,像从前那样是不是?过几日便好了的……”他声音越来越小,带了些哀求的意思。
  “走吧。”萧玉融没回答,而是背过身摆了摆手。
  王伏宣面色灰败,走了出去。
  侍从见自家主子失魂落魄地出来,就知道这事儿肯定是办砸了的。
  “哎哟!”他只能干着急,一拍大腿冲进去把王伏宣的轮椅推出来。
  他走前还不忘记向萧玉融替自家主子求情:“公主切莫见怪了,我家主子那性子就是这样,无论说什么气话都不是真心的。他从小过得苦,公主且行行好,莫要同他计较了。”
  萧玉融没搭理。
  侍从推着轮椅连忙追上了王伏宣的脚步。
  王伏宣眼神黯淡,喃喃自语:“我是真惹恼了她……”
  “主子先且别自乱tຊ阵脚,咱们回去好好想想怎么求公主原谅才是啊。”侍从连忙道。
  “她必然不会再同我说话了。”王伏宣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像是垂死的蝴蝶。
  侍从用心良苦地劝:“难道主子想跟公主做一辈子死仇吗?送的礼物公主不喜欢,那是公主府从来不差金银珠宝。届时我们顺从公主心意,好生赔礼道歉,公主不会不原谅主子的。”
  王伏宣眼底隐约有了一丝亮光,“若我好生赔礼道歉,她真会原谅我?”
  “那是自然啊,主子说到底也是和公主一同长大的。公主骄傲,主子也是这般性子,两个人若是没一个人服软,那不便是互相伤害了吗?”侍从道。
  他是王伏宣父母留下的家生子,对待王伏宣忠心耿耿,也能管中窥豹,能分辨一二真心。
  他说的话,王伏宣还是听得进去的。
  王伏宣回想方才,萧玉融屋内的桌子上散落着一张张白纸,都是舆图和驻军图。
  还有一幅水墨画,肆意泼洒的浓墨自然而然地流泻出一派恢宏的山河气象。
  “她此时应当是最需要……军饷、粮草和补助,开拔之金……”王伏宣小声呢喃。
  王伏宣是走了,但萧玉融气是真被王伏宣气到了,呼吸还是有些不畅。
  翠翠进了门就忙叨叨:“公主,奴婢还是去叫太医来瞧瞧吧,若是真有什么大碍,奴婢难辞其咎啊!”
  “咳咳!咳咳咳!”萧玉融摆了摆手,“罢了,别再生事端。”
  她疲惫地闭了闭眼,“此时若是叫了太医,里里外外都知道本宫身体抱恙,父皇怎还会允本宫讨伐?”
  “可是……”翠翠担忧得不行。
  萧玉融抬手打断了她,“不必多说,备车去太傅府,本宫有要事相商。”
  翠翠只能听从命令。
  看着翠翠出去,萧玉融方才勉强压抑下咳嗽的冲动,又捂住嘴咳了起来。
  “该死。”萧玉融闭了闭眼。
  偏偏她是这幅身子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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